明明该是热闹喜庆的上元节,此刻却寒风凛冽异常清冷。
萧凤仙直奔魏紫。
少女趴在水缸旁,双目紧闭生死不明,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因为风寒入体的缘故,连唇瓣都泛出了青灰色,几绺湿发紧贴着面颊,愈发显得肌肤苍白形容消瘦。
萧凤仙的心底蔓延开针扎似的疼痛,密密绵绵无休无止。
才数日不见,他的嫂嫂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简直想不明白,镇国公府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十三年前的上元节弄丢了魏紫,十三年后的上元节又险些叫她命丧黄泉。
既然这般不在意这个闺女,平日里又装出那副待她如珠似宝的模样做什么?
他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一手揽住少女的腰肢,一手握拢她的双手,试图用体温温暖她。
可这点杯水车薪的温暖,并不足以令魏紫的身体重新暖和起来。
他环顾四周,见院子角落堆积着一捆干柴,于是就地燃起火堆。
总归这里无人窥视,他替魏紫一件件褪去湿透的裙袄,搭在架子上晾烤,又在火堆旁盘膝坐了,把魏紫紧紧抱在怀里。
美玉生香。
她的肌肤白的宛如羊脂玉,似乎能折射出浅淡火光。
夜色朦胧,她鸦青色的长发从他的怀里散落在地,像是最上等的丝绸,掩映在发间的那张小脸不施粉黛却清冷艳丽,紧阖的桃花眼眼睫勾勒出斜飞入鬓的阴影,她美得像是话本子里毫无人间烟火气的幽魂小倩。
可萧凤仙心底并无一丝旖旎。
他垂下头,如小动物般不时用面颊和鼻尖贴一贴少女的面颊,那双阴鸷的狐狸眼变得猩红湿润,此时此刻,他只想他的嫂嫂能平安无事地苏醒。
肌肤相贴。
人与人之间的异样温暖,更胜于今夜的篝火。
不知过了多久,魏紫眼睫轻颤,似要苏醒。
萧凤仙犹豫片刻,把她放到地上,自己悄无声息地窜上墙头。
魏紫咳嗽着坐起身,环顾四周,瞧见不远处满地尸体,不觉愣住。
等回过神,注意到自己未着寸缕,便连忙拽下一旁烤干的袄裙匆匆穿好。
她用五指无意识地梳弄青丝,目光在混混们的尸体上徘徊,很清楚是自己濒死之际,有人及时出现救了她。
萧凤仙……
会是萧凤仙吗?
似是若有所感,她抬眸望向墙头。
萧凤仙比她动作更快,顷刻之间就跃下墙头,藏在了一墙之隔的地方。
魏紫盯着那面墙。
墙边种了一株嶙峋病梅,似此寒夜,枝头的五瓣梅花相继绽放,被夜间光影照落在灰白色的古旧墙面上,疏影横斜,如墨笔勾勒。
此刻,明明没有起风,梅花枝却在轻轻摇曳。
她知晓,刚刚,定是有人坐在墙头看她。
是萧凤仙。
可她从前对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他不想见她了。
魏紫踉跄着站起身,缓步走向那面墙。
她伸出手,轻柔地覆在墙面上。
“是……是你吗?”
她哑声。
话音未落,两行清泪潸然滚落。
她遇到大火的时候没有哭,被那些混混追赶殴打的时候也没有哭。
却不知怎的,一碰见萧凤仙就委屈地想哭。
旧墙后面隐隐传来呼吸声。
魏紫抹了抹眼泪:“我知道是你,这种时候,能赶来救我的也只有你。上回除夕宫宴,你贸然伤害二殿下,我对你说了许多过分的话,是我对不住你。今夜……今夜多谢你救我。凤仙。”
她未曾再唤“二弟”。
她唤了萧凤仙的名字。
对面仍有呼吸声。
魏紫知道,他并未离开。
她停顿良久,垂下头轻声道:“你不愿见我,也不愿与我说话。你恨我,是不是?”
恨?
萧凤仙站在阴影之中。
他盯着斑驳的墙面看了很久,忽然仰起头望向天穹。
细雪伶仃,张嘴呼吸的白雾悄然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那些雪花在他眼中洁白晶莹,一如旧墙对面的那个少女,这些年在他心中的模样。
与雪不同的是,少女在他心中,重若千钧。
他怎么舍得恨她?
他只是……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雪花是不能握在掌心的,就像他极度渴望拥有魏紫,可少女犹如雪花,若是用力握在掌心,就会化作一滩水,再也不是原本模样。
他已经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声音低哑地开口:“除夕宫宴,你说陵州的那十二年,权当是送我了。魏紫,如果我今夜重新问你,那十二年算什么,你仍然会是那般回答吗?”
他没再唤她“嫂嫂”。
魏紫闭了闭眼。
泪珠子跌落在地。
覆在旧墙上的手悄然攥紧。
她哽咽,心底有千言万语,却又无法宣之于口。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即将在三个月后嫁去寄北宫,即便现在重新回答这个问题,无论答案为何,又有什么意义呢?
寒风四起。
魏紫彷徨失措时,一道修长的身影从背后照落。
她转身,正对上萧凤仙的视线。
他道:“你不说话,我也知道答案。”
他的目光落在她腮颊悬着的几颗泪珠上。
他缓步走近,抬手为她拭去泪珠:“女人的眼泪,就是答案。”
……
灯山迷宫的大火终于被扑灭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
玉合欢守在街口,焦急地朝出口张望,终于瞧见魏紫和萧凤仙的身影,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她提着灯笼快步上前,下意识握住魏紫的手:“表姐!”
她身后跟了不少镇国公府的小厮丫鬟,昨夜闹了一宿,魏换锦得知魏紫遇见麻烦,连忙马不停蹄地回府搬救兵,这会儿子还在到处搜人。
魏紫笑道:“我没事。”
玉合欢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凤仙,从青橘手里接过狐毛大氅披在魏紫的肩头:“这次多亏萧大人出手相救,萧大人可要去国公府府上坐坐?”
去国公府上坐坐?
萧凤仙毫不怀疑,魏翎会直接把他打出去。
他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你们自己注意。”
国公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
魏紫随玉合欢往车上走,忍不住回眸。
弱冠之年的萧凤仙,玄衣猎猎面容俊美,像是一块内敛又锋利的墨玉。
即便走出很远,他的视线也仍旧不曾从她身上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