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周显霁爱洁净,魏紫甚至能嗅到一丝清浅甜苦的松木香。
他提着灯笼与她并肩而行,道:“我去见了那几位齐鲁来的大儒,探讨了一些学问,因此回来得晚了。小紫一直在等我吗?”
“嗯。你用过膳没有?”
“尚未。”
魏紫不禁笑了起来:“幸而我叮嘱小厨房预备一桌小宴,就怕你被事情绊住脚来不及用晚膳。你如今虽然身子大好了,但也要注意保养才是。”
月色清凉。
在周显霁的眼中,她的眉眼比月色更美。
他心中悄然生出一点贪念,摇摇曳曳情难自禁,像是围墙上被风吹动的婆娑花影。
他压下那份感情,克制道:“难得今日高兴,今晚的月色也好,小紫与我小酌两杯?”
魏紫原本就预备了两份碗筷酒盏。
酒是当年贵妃从草原带过来的。
埋在桂花树下多年,周显霁叫宫人们挖出来的时候,清香扑鼻清冽醇厚,比御酒还要珍贵。
“草原上的酒,都这样烈吗?”
魏紫瞧那酒水清澈便没当回事,谁知才不过饮了两盏,就不胜酒力满脸酡红,缠着披帛的手轻轻撑着下颌,微翘的杏眼带着亮晶晶的醉意。
周显霁晃了晃酒盏。
一轮小小的圆月倒映在酒液里。
因为身体的缘故,他有多年未曾喝酒,也有多年未曾留意月亮是圆是缺。
他看过杯中月,又抬眸看向魏紫。
她醉得厉害,就那么撑着脸睡了过去。
周显霁看了片刻,忽然咳嗽起来,便取出一方绸帕捂住口鼻。
他脸颊上的血色迅速褪去,那雪白的绸帕很快就染成了鲜红。
他将帕子塞回袖袋,沉默地拿出花宴浓给他的玉瓶,从里面倒出一粒红色丸药服食。
才不过短短几息之间,奇异的红润血色重新回到了周显霁的脸上,他看起来已与常人无异。
他稍稍平复了呼吸,脑海中浮现出花宴浓的话:
——此丹药名为酥骨香,乃是我东厂方士历经数年研制炼成,重病者服食,可在短期内将身体强行拔高成正常水平。代价嘛,则是加快消耗剩余的寿命。譬如殿下原本用人参和雪莲续命,可再活两三个春秋,但一旦服食此药,只怕活不过半年。
半年……
周显霁面无表情地收好玉瓶。
足够他支撑到萧凤仙班师回朝了。
园子里起风了。
宫灯的光影高低错落似与月色争辉,种在亭子外面的牡丹花剧烈摇曳,无数深红浅粉的落花瓣如绵绵花雨般吹过楼阁亭台。
周显霁温声:“小紫,起风了,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魏紫睡得香沉,无甚反应。
周显霁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睫羽,旋即便又像是生怕亵渎了她般收回手。
迟疑片刻,眼见夜色渐凉,他下定决心般打横抱起女子,朝远处的宫殿走去。
原来身体健康,可以做这么多事。
可以和心爱的女人月下饮酒,可以在她醉酒的时候抱她回房。
他终于可以好好保护小紫。
只是小紫已和萧凤仙互许了余生。
而他的余生里,也许也就这一刻,和小紫最是亲近。
月色下,白衣胜雪的男人步履极其缓慢,怀抱女人的动作温柔而又小心翼翼。
他无比希望回殿这条路漫长一些,再慢长一些。
……
另一边。
“都是饭桶!”魏绯扇怒骂,“亏长公主殿下拿出那么多银票贿赂他们,结果一群当官的还比不上几个外地来的糟老头子!周显霁也是,明明半只脚迈进棺材了,怎么又突然好了?!”
殿内烛色昏昏。
周显阳坐在案边,隐在昏暗里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萧凌霄拿茶盖抚了抚茶沫,淡淡道:“那几位大儒,乃是周朝文官的根基,他们数十年未曾出山,这次为了立太子之事亲自出面,陛下自然不好拂了他们的面子。”
“你还有闲情逸致喝茶?!”魏绯扇冷眼瞥向他,“现在太子之位没了,你说怎么办?!一想到魏紫将来很可能是皇妃甚至是皇后,我这心就刺挠的厉害!萧凌霄,魏紫与你有深仇大恨,她若得势,只怕你将来也落不到好下场!”
萧凌霄笑着放下茶盏:“魏二姑娘性情太急,所以才屡次败给魏紫。”
魏绯扇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冷笑:“说得好像你赢过她似的。”
萧凌霄正色:“其实事情的根源,不在于立谁为太子,而在于陛下。听说东厂已经炼制出延年益寿的丹药,想来陛下再活三五十年绝不是问题。如此一来,谁为太子又有什么意义?须知,你我原本的目的就不是太子之位,而是——”
他没往下说。
魏绯扇挑眉:“你的意思是,弑君,篡位?”
萧凌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沫。
魏绯扇咬牙。
走正常流程,要到猴年马月才能登基为帝。
其实萧凌霄说得不错,只有发动宫变,才能尽快让周显阳当上皇帝,立她为后。
她望向周显阳:“显阳哥哥,你是怎么想的呢?”
周显阳怔怔的。
这番谈话,怎么越说越离谱?
竟扯到了弑君上面!
要他对付几个手足兄弟,他尚且能狠下心。
可是要他弑杀父皇……
他一想起父皇那副老谋深算手段狠辣的模样,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他犹豫:“小扇子,事到如今,咱们尚且有回头的余地,若是真的走上弑君那一步,可就再不能回头。弑君……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魏绯扇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显阳哥哥,你的九族不就是皇族吗?所以你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可都是为了你好,你也不想一直屈居于居人下吧?况且,将来若是周显霁登基为帝,魏紫定会杀了我的!你如何忍心?!”
她三言两语,就说的周显阳动摇了。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小宫女的声音:
“萧公子,长公主殿下传唤您过去侍寝。”
萧凌霄望了眼角落的滴漏,起身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咱们明日再谈。”
他沐过身,匆匆来到周颜雪的寝殿,殿内点着几根红烛,周颜雪在帐幔后面若隐若现。
他笑了笑,挑帐而入:“殿下……”
“说了多少遍,私底下没人的时候叫我雪儿就好。”周颜雪依偎到他的怀里,轻轻叹息一声,“可惜立储一事上,终究是咱们失利。我的探子回报,说是周显霁用两根狼毫毛笔请动的几位大儒,那两根毛笔原是废太子之物,没想到竟然到了他的手里。”
萧凌霄轻抚过她的秀发,眼底掠过一丝狠戾:“废太子周显元?他都幽禁冷宫了,怎么还这般碍事?!”
“你也觉得我那个侄儿碍事?”周颜雪冷笑,“昔年他母亲江氏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很是厌恶他们这对母子,从来不许皇弟踏足江氏的寝宫。好容易熬到江氏死了,他儿子又成了咱们的绊脚石!”
萧凌霄楼抱住她,低声蛊惑:“雪儿,咱们朝堂失利的这笔账,不如就算在废太子的头上。趁着夜黑风高,杀他以泄今日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