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彦明领了教导大皇子读书的差使,隔了几个月,就上书辞了礼部的差使,以专心教好这份书,李丹若也几乎闭门不出。
隔年春天,姜府除了孝,姜彦英成亲后去了永州军效力,吉清河调驻河南路,姜彦莹随夫赴任,隔年姜彦道考中二甲后,也选了外任,姜家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
兴平元年暮春,姜府后园碧云天院内,李丹若三岁的女儿静姐儿双手撑腮,晃着胖胖的小短腿,正趴在半躺在廊下躺椅上的一个中年病弱女子身边,认真的和她说着话:“不不,花开了。”
“什么花开了?”
“湖里,白花。”
“噢,是荷花开了,好看吗?”
“好探!”
……
离碧云天不远的水阁里,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一坐一站在水阁里钓鱼,戴着幞头,站在水阁边上的,是默哥儿,另一个没戴帽子,用一根黄玉龙纹簪绾着髻,坐在扶手椅上,一只脚踩在水阁栏杆上,正悠悠闲闲的看着水面上的鱼浮。默哥儿转头往碧云天方向看了看,拉起鱼钩,一边收一边冲坐着的少年道:“官家,您一会儿还得听议政,赶紧回去吧,我得去侍候姑姑吃药了,晚了母亲又得脾气,母亲最近脾气很大。”
这会儿已经是新年号,新皇帝了,去年秋天先皇驾崩,大皇子没有丝毫异议的继了位,刘皇后由皇后升为太后,因为皇帝年幼,这庞大的帝国,暂由太后代为管理。
这是小皇帝即位后的第一个春天,姜彦明的远房姐姐、默哥儿的姑姑病重,默哥儿跟小皇帝请了假侍疾,小皇帝却一直想不起来默哥儿是告了假的,照旧揪着他不放,这会儿听了默哥儿的话,转头瞄了他一眼道:“又不是你母亲病了,还得你亲自过去侍候汤药?!”
“母亲吩咐的,错不得。”默哥儿看起来很憨厚,一边将钓杆递给小厮,一边解释道:“姑姑人特别好,她一直病着不好,母亲和父亲都很难过,我得赶紧过去,晚了肯定得罚跪。”默哥儿说着就要往外走,小皇帝扔了钓杆道:“走,我陪你看看去。”
“那怎么行?!唉!”默哥儿哪里喊得住,小皇帝跳起来,一溜烟往岸上去,边走边挥着手道:“快走,我一会儿就得走了。”
默哥儿眼波微转,没再多话,两人没走多大会儿,就进了碧云天院内,静姐儿听到声音,回头看到哥哥,两只胖胳膊撑着站起来,挥着手冲哥哥跑过去:“德德,德德!抱!”
小皇帝跳到默哥儿前面,弯腰拦住静姐儿笑道:“还有我,还有大哥哥,来,大哥哥抱。”
“大德德!”静姐儿乖巧的叫了一句,一把推开他,往后面默哥儿身上扑去,小皇帝站起来,抬手捏着静姐儿两边腮帮又气又笑道:“小妮子,就是不让我抱!”廊下的病弱女子突然直直的坐着,眼睛闪着两团明亮之极惊喜之光,直勾勾贪婪的看着把静姐儿捏的又踢又打的小皇帝。
小皇帝逗够了静姐儿,转过身,病弱女子已经重又躺下,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幻觉。
默哥儿的孝心没能留住病入膏荒的姑姑,刚过了乞巧节,姑姑就病故了。
人来人去,浮世的繁华兀自热闹。
李丹若捧着杯茶,站在窗前看着窗的萧然冬色,一年年的日子流的太快,一转眼,静姐儿已经七岁了,李丹若转过头,怜爱的看着安静的坐在桌前临字的静姐儿,静姐儿仿佛感觉到母亲的目光,抬头看了母亲一眼,给了母亲一个甜甜的笑容。李丹若心里泛起股温暖,慢慢转过头,看着窗外,继续安静的等候。
到冬天,皇帝就要大婚了,那个幼小的孩子,长大了,他真象娘娘,锐利而不容人觊觎,李丹若轻轻叹了口气,这两年,那日渐强硬的翅膀日益要挣脱所有的束缚,不安的拍着翅膀,有意无意的亮着爪牙,这就是成长,默哥儿也是,他跟自己说的事情越来越少,他自己拿的主意越来越多,孩子都要长大,母亲都要失落。
李丹若抿了口茶,她愿意站在默哥儿身后,看着他渐行渐远,宫里的那一位,其实想的更明白,只是,默哥儿跌倒了不过再爬起来,皇帝若是跌倒了,也许再没机会爬起来,她想的很对,可成长,都在头破血流后……
时辰不早了,也该来了,李丹若仰头看了看已经斜落的太阳,转头看着静姐儿柔和的吩咐道:“今儿就练到这里,去后园玩一会吧。”静姐儿清脆的答应一声,仔细放好笔,站起来冲李丹若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气度安然,不急不缓的出了门。
李丹若心里微微有些酸楚,她的小女儿,那个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小女孩子,被她一点点约束成了一个这个时代标准的名门闺秀。放纵,在任何时候都不是长久之爱,她生在这个时代,幸福就是她适应这个时代,她不要她出类拔瘁,不要她卓然不群,不要她人见人爱,也不要她踩步至尊、留芳千古,她只她一辈子幸福,内心安宁感恩的享受一世世俗之福。
唉!李丹若重重叹了口气,所有辉煌背后,都有浓浓的痛楚与血腥味。
垂花处一个修长的人影急步而进,李丹若轻轻松了口气,来了。
十七岁的皇帝已经长大成人,虽然面容还青涩,可那神情却已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片上位者的冷漠和凌利,李丹若一时有些心驰神摇,一晃已经二十年了么?李丹若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都说她保养的好……
“阿姆!”李丹若杯子抖动了下,茶水洒了一手,他喊她‘阿姆’,象小时候那样,李丹若满眼爱怜的看着一身明黄、身材高大的皇帝,如同看着另一个默哥儿,皇帝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放到一边,低头看着她,脸上那片冷漠突然崩裂开,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榻上,看着李丹若泪眼道:“阿姆,我不是娘娘生的?”
“嗯。”李丹若的神情仿佛听到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安然的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皇帝脸上先是怔神、愕然、又到不可置信、最后却是一片茫然。
李丹若侧身坐到皇帝身边,声音平和温婉:“娘娘小时候过的苦,进宫前身子受过重伤,那个时候就不能生育了,后来,有了你。”
“我的生母,她在哪里?”皇帝一把抓住李丹若的手急切的问道,李丹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仿佛小时候一般,温和的笑道:“你要是想见她,我带你去,她已经过世了。”
皇帝如木雕般呆了不知道多长时候,才缓缓抬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李丹若,看了半晌,突然失笑道:“她死了,我竟连一碗水都没侍候过她!”
“走吧,我带你去看她,她在大相国寺。”李丹若伸手拉起皇帝,如同十几年前,她牵着那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幼儿。
厚重的木门开了一重又一重,一直开进大相国寺最深最里的一间,屋子里静寂的垂着明黄的帘幔,仿若宫中的哪一处奢华的宫殿。
屋子正中,放着具宽大厚重的金丝楠棺木,李丹若为了熟谂的上前燃了香插在香炉里,看着茫然四顾的皇帝道:“给你母亲上柱香吧。”李丹若退后半步,看着皇帝恭恭敬敬的行好磕拜礼站起来,这才缓步走到棺前,伸手抚着棺木,像是在和棺木里的人说话般:“你母亲故去前和我商量过,她想让你送她送土,我也没让人钉上这棺,也许你想看看她。”
皇帝呆站在离棺木四五步处,楞楞的看着巨大的棺木,这里头,就是他的母亲么?
李丹若走到殿门口,抬手叫了几个护卫进来,示意了下,几个护卫上前,垂着头移开棺盖,垂手退了下去,李丹若站在棺前,失神的看着棺木内水银中仿佛睡着一般的李贵人。
皇帝一步步挪过去,手指碰着棺壁,又呆了半晌,才又近前一步,往棺木内看去。
那浸在水银中,栩栩如生的,正是那年暮春和初夏,碧云天那位让他倍感亲切的姑姑,他陪她说过很长很长的话,他给她熬过汤药,也递过汤药……
“娘娘知道吗?”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皇帝垂着头问道。
“嗯,连我,都是她安排给你的。”
“阿姆,让姑姑入土为安吧。”
“嗯。”
“我回去了,娘娘昨天……胸闷,我还没给她熬过汤药,我回去了。”皇帝垂头看着脚尖,面容青涩,神情青涩。
“嗯,回去吧。”两人看着盖了棺盖,从遥远的大相国寺最深处一道道门出来,大相国寺外,晚霞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