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既定,欲安天下,必出潼关。
大顺如今掌握的核心地区包括:陕西全部、湖广河南大部,这些地方历来是粮食和兵源产地,极为重要。其余宁夏、青海、甘肃则是属于边疆区域,拿下它们完全是为了拱卫陕西。
明廷手中除了江南半壁,在北方只剩山西与河北,还有京畿腹地。
张献忠正在攻略四川,四川明军的败亡也只是时间问题。
关外,有一头饿狼正留着口水,等待着时机。
选择摆在了大顺的面前。
奉天殿,大顺新朝的重要文武都在这了。
李岩站在大殿正中,慷慨激昂说着他的筹划。“如今西北已定,只要再把山西拿下作为屏障,我大顺便有了江山半壁。之后便可厉兵秣马积攒钱粮,以待天下大势。”
李自成面露难色,“军师的意思是,我们打下山西后就不打了?”
“没错,陛下带着闯军众将士辛苦征战多年,是该好好休息享享福了。”李岩说此话时,眼神有些闪躲。因为这是李布教他的谎话。
在这场朝会大讨论之前,二人就已经有过一次讨论。李岩视李布为大顺朝第一等人才,面临如此重要抉择之际,自然会去征询他的意见。
当然,李岩不会明着说,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他只会说:你对此事有何看法。不过,李岩此话一出口,当场就被李布拆穿了。
“军师想问便问,何必遮遮掩掩。”
李岩有些尴尬,“我只是存了想与你切磋之意,并无别的意思。”
李布轻笑,“好好好,那我等便切磋一番。就由我来问军师好了,军师认为大顺该何去何从。”
李岩正色道,“我大顺顷刻间平定陕西,东出拿下山西自然也不在话下,接着是河北,然后拿下紫禁城自然也不是问题。可。。。”
李布明白李岩接下去要说什么,而且他要说的话放在如今的大顺朝,属于政治不正确,因此遮遮掩掩不敢明说。“可是,大顺终究是根基未稳。”
李岩沉默表示默认。
李布接着道,“我大顺如今乍一看,兵强马壮,占地辽阔。可细看之下不过是虚胖的病人。”
李岩急道,“不可胡说。”一边还四周张望,哪怕是李岩,有些话也是不能乱说的。
李布摆摆手,“军师勿惊,此间四下无人。军师听完我话,不是立即反驳,而是慌忙查看四野是否有人。看来军师是同意布的看法。”
李岩点头默认,示意李布继续说下去。
“一国之强弱在其民在其地。地者,天地雨露滋润便可长出万物。人食之而活,大人生小人,小人长大再生小人。地有多少民便有多少。”
“是故,昔年曹阿瞒被火烧连营梦断赤壁,其南下大军几乎损失殆尽。可仍能占据北方辽阔之地,而孙刘奈何他不得。何也?无非是其血条厚尔。”
李岩迷惑,“何谓血条?”
“就是底蕴、家底,我是说曹操的家底厚。”
“你继续说。”
“那家底厚薄体现在何处,无非是你的地盘得够大,你的手下肯为伱拼命,你地方上的人认你当主公。也就是地利和人心。”
“而我大顺,如今地盘是够大了。人心呢?”说到此处,李布盯着李岩。
李岩喃喃道,“百姓们倒是感激我闯军。”
李布嗤笑一声,“好个倒是,军师是聪明人,自然是明白:光有百姓感激有何用。”
“让百姓一时感激何其简单,可让百姓一直感激又何其艰难。”
“一时之感激,只需砸开富户的仓廪,自己吃饱后余下些碎屑给百姓,便可得他们感恩戴德。”
“可之后呢?均田免粮?多么动听的口号,多么美好的愿景。”
李布转而语调加重,“如果安天下万民,真就如此简单,为何这世间自秦汉以来,没有三百年的王朝。”
片刻的沉默后,李布又道,“2000多年前的孔老儿带着他那一班弟子,想来想去,又走遍天下。最后觉得:这天下得有规矩。于是就弄了一部论语。”
“后人在其之上修修补补,这天下总算像了那么点样子。可也就是像了点样子而已。”
“无数士大夫们皓首穷经,就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他们就算想一万年也不会明白。”
李岩好奇,“那他们想不明白,难道你就能想的明白?”
李布自嘲而笑,“我?我不敢明白。”
李岩低头沉思,回味李布的话。
而李布不想再深入下去,“好了好了扯远了,我就不说那些玄乎的了。我们还是回到均田免粮。”
李布刚刚差点愤青病发作,可他总算是收住了。
“均田免粮能免多久,富户吃光之后去吃谁。早晚不都得征税,而那些百姓们在你均田免粮时感激你,可他们会因此主动将税收送进你的府库吗?”
“那不早晚得派官吏去征收嘛。可问题又来了,税赋怎么个收法。天下之大,皇帝总不能派人去到每一家每一户收税吧,那得养多少的官吏,收的税还不够养他们的。那就得需要人来代为收税,那就需要士绅。”
“你看,最后又绕回来了。”
李岩起身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可是闯王他们不明白。”
“没错,闯王和众将受朝廷及士绅盘剥,才怒而起兵。只求个砸开府库大秤分金的爽快。”
“闯王他们不明白万事万物在于一个度。一粒米很轻,可大船之上的米粒堆多了就得沉。但你并不能因此就说米粒是错的,错的是不该在船上放那么多米。”
“对士绅也是如此。万事万物驾驭不好,都会酿成灾祸。闯王他们不过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哎~”李布一声叹息,“这在你我看来何等简单的事情,到他们那就是千难万难。”
李岩目光坚毅,“我父亲因党争遭罪,我李家因此落难,我自负胸怀大志而不得施展。若非闯王,我不过就是村中一富家翁,根本别想遨游在这天地。知遇之恩,千难万难也要报。”
李布幽幽道,“孔老儿被奉为万世师表,可他搞出来的那堆规矩,却连自家儿孙也管不了。谁来就跟谁,名为衍圣,实为花巷的娼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若是满清来了。我与你打赌,他们一定会说自己头皮太痒。”
李布看向李岩,“你可知我说这些是为何?”
李岩摇头。
李布深吸一口气,转而长叹,“即便是如孔老儿那样的圣人,也管不了自己的子孙。这世上之事,自有其规律。万事莫要强求。”
李布眼中决定规律的因素,便是生产力。但是李岩肯定不懂这些,李布也不打算把这么先进的思想告诉他。李布只是随口劝劝他,他听不听随意。
李布转身便想走。
“等等!”这回李岩竟然叫住了他,这倒让他很惊讶,这家伙竟然也知道放下架子不耻下问了。
李岩声音坚定,“如果我非要强求呢,可有法子?”
“哎,这世上不怕多痴男怨女,怕的是所托非人。我替你不值呀。”
李岩自然听得懂对方话中隐喻,“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孔老儿要是写画本戏曲肯定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你瞧,像你这等聪明人,为了所谓的知遇之恩,都要九死不悔。可不就是那些痴男怨女,生生死死非你不可。当真是无礼可讲,无根可探。”
“也罢,相识一场就给你点小小建议。”
“军师你为人过于刚正不阿,若想成事应当身段柔软,学学你那好手下牛金星。你若不想闯王莽撞进取天下,和他讲大道理是没用的,就算他听,他手下的人也不会听。你得效仿项王锦衣夜行的典故。”
说完,李布从容而去。只留李岩一人在原地细细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