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高乐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瓶酒,瓦里希的办公室里并没有酒,应该是他自带的,还取出来一个高脚水晶杯,给自己倒上了浅浅的一杯,拿着杯子轻轻摇晃着醒酒,看着华真行说道:“你真是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啊!”
华真行更纳闷了:“此话怎讲?是你先提的什么烙面饼、剥大葱,难道我就不能问了?”
约高乐斟词酌句地解释道:“我先说可以说的、能见于典籍的内容吧。五境修为圆满,若得机缘可堪入妄境。
妄境在古时又称梦生之境,今人多称之为妄心劫。欲度此劫,内无丝毫机巧可言、外无任何高人可施展援手。
譬如四境圆满堪破五境,你养元谷自有庇护门人的手段,洞天福地可屏蔽世上风邪袭扰,难就难在如何堪破机缘。假如修为俱足,养元谷中布下的扶风盘大阵便是破关机缘。
可是五境之后若想再上冲楼、突破大成修为,就没有依仗可言了。
有人就算五境修为俱足,却迟迟堪入不了妄境,能得机缘由高人指引入梦生之境,那也未必是帮了他,十有八九反而是害了他。
所以堪入妄境,最好还是要靠自己。至于堪破妄境,那则只能靠自己了,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上忙,哪怕是神仙都不能。
自古妄境不问亦不言,就是这个道理,否则反而会害了后世传人。”
华真行:“您不想告诉我,是因为不想害我?”
约高乐:“是的,假如你知道的太多,反而会生出见知之障,自作聪明设想出种种应对妄境之法。
这世上最难堪破的妄境,就是自以为要如何破妄。可实际上并不存在任何所谓破妄的方法,只有心境到了才行。”
华真行:“假如您告诉了我,是否一定会让我无法堪破妄境呢?”
约高乐低头看着杯中的酒,杯子停下了,玫瑰色的酒液仍在旋转,他又摇了摇头道:“那也不一定,你自己经历的事情,没有别人能说得清。”
华真行:“既然如此,那就请您说清楚点吧,我真的很好奇。”
约高乐抬起了头,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问了一句:“没有人阻止你吗?”
华真行:“谁阻止我?这里除了你我没有别人!”
约高乐:“你并非没有高人指点,只要师尊修为够高,一般都会留下神念心印,在你打探这些事情或是有人想告诉你这些事情的时候,阻止你继续追问。”
华真行:“没有啊,我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
约高乐谈了口气道:“你家可不是没有高人尊长,看来他们还真是心大,并不介意你打听这方面的事情……既然如此,我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华真行:“约先生尽管开口。”
约高乐:“你既然是现代的孩子,我就尽量用你熟悉的说法,所谓梦生之境,其实就是穿越。”
华真行:“啊!穿越到哪里?”
约高乐:“可以穿越到任何你想去的世界,可以实现任何愿望。”
华真行:“任何愿望?”
约高乐:“是的,任何愿望!只要你能想到的,便能做到、便能得到。”
华真行:“那我可不可以成为神呢?”
约高乐很肯定地答道:“如果你愿意,你就是神。至于是什么样的神,就看你自己怎么去理解神。”
华真行:“这不就跟做一场清明梦差不多吗?梦里啥都有!”
约高乐又摇头道:“不一样,那不是做梦,梦境明显是荒诞的、破碎的、虚幻的,可妄境就是真实的,至少对你本人而言是完全真实的。
我为什么要用‘穿越’这个词,因为它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准确的描述了。”
华真行:“真的穿越?我会在这个世界消失吗?”
约高乐:“现世之中,你可能仍在那里打坐,但你本人已经穿越了。妄境也是要靠法力维持,你可能法力耗尽之后会回来,也可能直接在妄境中坐化。
因为妄境消耗的不仅是法力,同时也消耗寿元!”说到这里,约高乐伸手做了一个擦冷汗的动作,同时也在留意观察华真行的反应。
可是华真行并没有任何别的反应,仍然一脸好奇地追问道:“按你的说法,在妄境中可以成为神。假如真的这么做,是不是就永远无法堪破了?”
约高乐:“你这么想,也是一种见知之障,同样是自作聪明。没有人能告诉你妄境中应该做什么,又不能做什么,也没有哪种所谓的方法能堪破妄境。”
华真行突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凑近了问道:“您刚才说妄境中会消耗寿元?”
约高乐点头道:“是的,哪怕在妄境中度过十年,现世之中也可能只是弹指一瞬,可就是这弹指一瞬,便已耗去十年寿元。”
华真行:“可您这种说法也不对呀!刚才您说了,妄境中可以成为神,神是长生不老的,在妄境中可以永恒存在。”
约高乐又点头道:“的确如此。”
华真行:“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约高乐:“你的境界不到,我没法跟你解释。”
华真行:“您就尽量解释呗,挑我现在能听得懂的。”
约高乐此刻的表情就跟便秘似的,把酒杯放下了,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给你两种解释吧。其一你若在妄境中成神,一念之间那个世界可能已度过千年万年,但那也不过是一念之间,这种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所消耗的寿元是你本人在妄境中真正度过的时间。
还有一种解释是无法验证的,你可能永远就留在了妄境里,或者说你穿越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因为你在现实中的寿元已尽、当场坐化。人都没有了,你穿越的世界是否还存在,妄境是否还存在,谁都没有答案,因为谁都找不到你去问了。”
华真行:“有人就在妄境中坐化了吗?”
约高乐:“有,当然有,自古以来有很多,有不少人就以这种方式尸解。尸解这个词,你听说过吗?”
华真行:“听说过,不少神仙传说里都有。”
约高乐长叹一声道:“有人修炼了一辈子,也无法堪破大成境界,却早已五境圆满,若有机缘倒可堪入妄境。当寿元无多之时,便可寻一洞府安坐而化。
换另一种说法,他们是选择穿越了,穿越到自己最想去的世界。至于穿越之后是什么经历,只有他自己清楚,总之在现世中他已尸解。
实际上像这种人,离破妄大成只差一步,但这一步就是永远也迈不过去,可能也不想迈过去了。尸解也是一种成就,想达到这种成就其实并不容易。
哪怕已有大成修为,但终究未得长生者,其实也可以选择尸解。所区别的是,有的人是主动尸解,在其寿元将尽之前,有人是被动尸解,陷入妄境中而不自知或不自拔。”
华真行的问题总是很刁钻,他又追问道:“既然说妄境可以实现任何愿望,那么妄境中也可以突破大成修为喽?”
约高乐有些无奈道:“你想当神都可以,更何况区区六境修为。你在妄境中自以为的破妄,并非真的破妄,那只是妄中之妄。”
华真行:“既然能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可以实现任何愿望,那还回来干什么?”
约高乐:“很多人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尸解成仙了。”
华真行:“成仙?”
约高乐:“在曾经的某些地方,有人认为这就是修行的最高成就,可以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去,在那里想成仙就能成仙,所以就叫尸解成仙嘛!”
华真行:“那么您在妄境中干过什么呢,是不是过了一把当神的瘾?”
约高乐面色一沉道:“自古妄境不言亦不问,这就是不该打听的事,就连师父都不会问弟子妄境中做了什么。”
华真行:“我又不是你师父。”
约高乐:“那我也不告诉你!”
华真行:“不能问就不问呗,那能问你是怎么堪破妄境的吗?或者说堪破妄境究竟是什么意思?”
约高乐:“我已经说了这么多,这恰恰是我不能告诉你的,否则会对你形成误导,你说不定会试着像我那样做。”
华真行:“可能会没用吗?”
约高乐:“不是可能会没用,一旦你那样做了,那就一定会没用!”
华真行:“那么关于妄境,您还能告诉我什么?”
约高乐:“我勉强能告诉你的,就是关于梦生之境的成就也分三步。其一就是你能堪入妄境,就是穿越了,这也叫入妄。
其二就是意识到自己身在妄境,能够化转妄境、现实任何愿望,这就叫化妄或者出妄。至于最后一步的破妄,实无话可说。”
华真行哦了一声:“这我就大概明白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约高乐说完话正端起酒杯,闻言手一抖差点把杯子给打了,瞪着华真行道:“我说了这么多,难道都不是你想问的正经话?”
华真行笑了:“是啊,我本来想问的就是潘采那句话,既有大成修为,什么享受不可得,这是真的吗?现在我大概明白了。”
约高乐:“你只是自以为明白了。这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妄境中自可以得到一切享受,但那也只是妄境中的享受。
就算能够心想事成,心想之物也受见知所限。山野妖修机缘巧合也可堪入妄境,假如是只猴妖,可能会坐拥天下母猴,但换成你会这么想吗?
此地土着也可能堪入妄境,嘴馋的会尝便天下美味,可是很多美味他根本就不知道,连想都想不出来,比如你做的那道欲立呈风节,他们的妄境中会有吗?
哪怕已堪破妄境,也不过是区区六境修为,很了不起吗……是有点了不起,我们不能小看任何一位大成修士,但还有七境、八境、九境呢!”
华真行:“其实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问您,大成修士或者大神术师,究竟是怎样一种人?”
约高乐:“该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人,比如你看看我,再看看你家里的三个老头,看看广任,再看看潘采,难道心里就没数吗?”
华真行:“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总得有些特点吧?”
约高乐终于把那杯酒喝了下去,缓缓开口道:“我只能告诉你一句,大成修士,不会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华真行:“就这么简单?”
约高乐:“这难道还简单吗?你看看这世上的芸芸众生,有多少人正在做的事情,是他们真正想做的?这是一种大成就,假如达不到这个境界,也不可能破妄大成。”
华真行:“我不是这种境界简单,而是你就给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如此说来,这种人做的事情,都是他们真正想做的?”
约高乐瞟了他一眼道:“逆否命题等价于原命题,你这是一句废话。”
华真行:“那么您今天告诉我的这些话,就是您想告诉我的,对吗?”
约高乐怔了怔,这才冷哼一声道:“居然让你小子给套出来了!确实如此,我并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以你的修为,过早了解这些未必是好事。”
华真行:“我还有一个问题,他们想做的事情,可以不做吗?”
约高乐皱眉道:“你这叫什么话!大成修士也是凡人,不可能无所不能,也很多愿望是现实中是无法实现的,做不到的事情,当然可以选择不做。”
华真行:“能做到的事情呢?”
约高乐:“也可以选择不做。比如今天晚上我就可以不吃油泼面,并不是我吃不到,也不是我不能吃!大成修士也是正常人,他们也会犯错误、做错事、甚至会阴沟里翻船。”
华真行:“咱就别提阴沟里翻船了好不好?您是冈比斯庭的大神术师,那么在您看来,最理想的大神术师,应该是怎样一种人?”
约高乐:“哪有最理想的大神术师这种概念?”
华真行:“您可以试着总结一下嘛,从冈比斯庭的角度。我不信你们这样的组织,就没有一套正确的舆论导向。”
约高乐又倒了一杯酒,思忖道:“我倒是可以引用一句话,是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位值得后世尊敬的神使留下的,她当年曾这样说——
‘我的所求与我的所行,我的灵魂与我的意志,我的向往与我的道路,我的力量与我的精神,都融合在一起没有分别。’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在我看来,大成修为不过是可以自觉、可以自了,离世间法的尽头还差得很远呢……”
华真行站起身来,绕过桌子,很认真地向约高乐行了一礼道:“多谢约先生今天答疑解惑。”
约高乐坐在那里晃着酒杯道:“难得有机会,你我又这么投缘,所以就多说了几句,至于是祸是福,我亦不知。你的问题是问了,我还有话想问你呢。”
华真行:“约先生尽管问。”
约高乐:“我看你最近玩得挺欢啊,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名修士?是否忘了这世上在凡俗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属于修行者的世界?”
华真行笑着答道:“其实我问过杨总,他为何总能那般逍遥自在?杨总告诉我,正因有修为在身,所以当杂货铺老板感觉也很爽,以至于经常忘了自己是一名修士。”
约高乐:“那是他,不是你,他忘不忘都是一回事,而你忘不忘却是两回事。你可以忘了自己是一名修士,却不能忘了世上还有别的修士。今天聊得够多了,我也该告辞了。”
华真行站起身道:“请教了您这么多问题,您怎么也得吃完饭再走啊。”
约高乐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转身道:“吃什么饭,你亲自下厨吗?”
华真行:“那倒不是,我现在的身份是瓦里希,并不擅长厨艺。我请你去生活区食堂吃饭,点几个小炒!”
约高乐摆手道:“那还是算了吧,你若是真有诚意,改天在杂货铺或者养元谷,亲手做一席请我,至于酒嘛……我可以自带。”
说完话他推门走了出去,顺手还把门给带上了。华真行追出去送他,把门打开往两旁一看,走廊上早已不见了约高乐的身影,他叫了两声约先生,也没听见回应。
斜对门的司马值听见动静,开门探头问道:“瓦里希先生,有什么事吗,你在招呼谁?”
华真行叹了口气,以神识拢音道:“约高乐先生,你没有见过他,但应该听过他。这个人总是神出鬼没的,今天突然推门进来找我。”
……
约高乐说找人帮忙,倒也不是敷衍,第二天就给华真行发来一份材料。罗巴洲着名的莫亚蒂神学院十年前确实有一位毕业生名叫佩蒂,他当时拿到了医学学位。
那位佩蒂牧师时接受聘用时,提供给瓦歌矿业的学位证明是真的。至于其人是什么时候成为牧师的,冈比斯庭并没有相关记录,可能其授职机构并不受冈比斯庭管辖。
幸亏矿区有自己的发电厂和网络,否则这份材料还发不到华真行的手机上,对比佩蒂在神学院中留下的照片,再看瓦歌矿业档案记录中的照片,很像是同一个人。
约高乐提供的信息就这么多,并没查到佩蒂如今的下落和联系方式。
几里国各地尤其是前线的各项事务简报,每天还会发到华真行这里。几里国总统请求与夏尔见面商谈国事,夏尔终于从百忙之中抽出空了,定好了今天晚上接见这位总统。
华真行也很好奇,夏尔会与这位被他赶下台的总统先生谈些什么?但他并不想干涉,更没有隔空做什么指示。
夏尔已经年过二十了,不仅是个大人物,也是个大人了,如今很多事情也没必要让华真行再操心。
还有一个好消息,养元术中心常务副主任曼曼明天就要来到瓦歌市。但她会比公布的行程早来一天,今天晚上就要到瓦歌矿业来找华真行。
也有段时间没见面了,华真行准备亲自下厨给她好好做碗面,顺便再弄几个小菜,材料都准备好了。可惜约高乐昨天来得太突然,华真行事先没有准备,也只能怪约先生自己没有口福了。
曼曼来瓦歌市当然也是为了公务。
早先华真行只在班达市郊外的三湖镇设了一个养元术中心,现在则升格为总中心。随着新联盟地盘的扩张,在其他各个地区也该设立分中心了,目前正在筹办的有两处。
第一处在非索港,准确的地址是农垦区的新田镇,前期主要的培训对象就是那些东国援建工人及家属。另一处就在瓦歌市,前期主要的培训对象就是瓦歌矿业的两万名员工。
各地养元术中心的主要任务,是在当地发掘与培训初级养元师,将来还要与各所中学合作推行养元术义务教育。
曼曼晚上要来一起吃饭,华真行到点就下班离开了办公室,还带着一份材料回到公寓。这是瓦歌矿业办公室刚送来的材料,汇总了各矿区上个月的工伤事故情况。
工作组入驻后,各类工伤事故虽有明显减少,但仍然偶有发生。
就在上个月,瓦歌矿业的各生产单位发生的大小工伤事故共三十九起,涉及的员工四十五人。死亡三人,重伤九人其中有两人可能致残,另有轻伤三十三人,至于轻微伤以下则没有纳入统计。
相关的抚恤、治疗、赔偿以及后续生活安置、责任追究等措施,都要按照瓦歌市的最新规定处理。如今这已不仅是一家企业的事情,也是新联盟政府的事情。
华真行既然以瓦里希的面目坐镇瓦歌矿业,也有义务处理好这个身份的日常工作,同时也可学习如何管理与改进这样一家大型企业,瓦歌矿业与欢想实业还有很大的区别。
瓦里希已经接受了八次“治疗”,再过几天就是最后一次了,病症应该能全部治愈,但这个人还得在基层继续“锻炼”一段时间。
华真行最近忙的事挺多,约高乐的突然到访只是一个小插曲,明天他还会收到一份重要的报告,就是夏尔与几里国总统的会谈详情,可以和曼曼一起看……
他一路思考着各种问题回到了瓦里希的公寓,这里是他这段时间的住所,厨房原先就是个摆设,因为瓦里希自己不会做饭,但华真行却可以亲自下厨。
华真行没有掏钥匙,像这种机械锁,他用手一指就开了,无非是用御物之法拨锁舌而已。他在门厅里换了一双舒适的拖鞋,看看穿衣镜中自己的形象还不错,此时当然是回归了本来面目,就算法力绵久,也不能时时刻刻都施展幻形神术啊。
走进客厅正准备将卷宗放下再给自己泡壶茶,他却突然站定了脚步。因为客厅的沙发上竟坐着一个陌生人,是一位留着波浪状浅棕色半长发的罗巴裔男子,正笑眯眯地端着一杯酒。
桌上放着一个刚刚打开的酒瓶,应该就是从酒柜里拿的,还有一个空着的杯子。
就在两个月前,瓦里希下班后回到自己的公寓,突然发现“风自宾”正坐在沙发上等他,还把他珍藏的酒打开了一瓶,而如今华真行本人也遭遇了同样的一幕。
华真行可不是瓦里希,身为五境修士,就算没有刻意展开神识,灵觉也非常敏锐,有人早已潜入公寓在等着他,他进门时居然毫无察觉。
那人见华真行走进客厅,微笑着说了一句:“瓦里希先生!不论你曾经是谁,就叫你瓦里希先生吧,我已经等你半天了。”
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华真行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心中暗道不妙,自己太大意了,而且今天是遇到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