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曦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我真的觉得她很傻。我生母和我爸青梅竹马,早早有了我,生了我之后受不住苦日子,搭上外地小老板一走了之。她偏偏要凑过来,对我爸好,把我当女儿照顾。”
“甚至我爸得病,她也死守着不肯走。”
热气飘进眼里,熏得眼睛发烫。
“化疗吃药要花多少钱,她就两只手,又能挣来多少钱?已经那么苦了,还怕我爸走之后我会进孤儿院,跟我爸打结婚证,陪了我爸最后两年,欠了一身债,还了一辈子……”
方明曦想扯嘴角,怎么也扯不动,“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这些事情,他们没有瞒着你?”肖砚接话。
“邻居都会议论,大人说闲话从来不会避讳我。”方明曦说,“后来我问她,她也告诉我了。”
方明曦执起筷子,夹了一点菜放进碗里,拨动米粒,“她为了还债,为了养我,有几年在小酒楼陪人家吃饭,陪一餐几十块。那时候我真的太不懂事。怪她怨她还和她吵架——”
金落霞差点改嫁,她被议婚对象的儿子欺负,闹出惊动学校那一出。
但这件事,怪谁都怪不了金落霞。
金落霞只是想给她好一点的条件,只是希望带着她得好一点。
方明曦抿起嘴角,弯出笑容弧度,却满是苦涩。
“……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她,只有我不可以。”
肖砚面前的米饭也久久未动,他问:“你高考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方明曦抬眸,“你知道?”
“有一次宵夜,邓扬的朋友带来的女伴认识你。”他实话实说。
“这样啊。”她表情很淡,没有太多情绪,“我不讨人喜欢,读书的时候同学看我不顺眼……那个女伴是叫何巧巧吗?”没等他回答,她继续道,“何巧巧的男朋友有天放学找我说话,问我晚上去不去喝奶茶,我没理。何巧巧知道以后,就跟我结仇了。”
“她们有空就会找我麻烦,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后来高考,考试第二天她们在路上拦了我。如果不是我反抗,她们估计能打更久。”
那时候觉得痛苦,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已经淡化很多,她说的很平静,“我到考场的时候,考试已经开始半个小时。很多家长在外面等他们的小孩,我跟他们一样,都站在外面。”
她硬是在外面游荡直到考试结束才回家。回去以后金落霞给她炖了汤,问前问后,问她发挥得怎么样,题目难不难。她不敢让金落霞知道,喉咙梗着刺,心里闷得慌,衣服上拍不掉的脏痕迹,借口说是摔跤碰的。
成绩出来,金落霞险些崩溃,眼都红了,问她:“考试的时候是不是出事了?啊?你那天回来衣服那么脏,是不是有谁欺负你?是不是——”
她说不出话。
金落霞难过好几天,和她商量复读。原本是打算要复读的,只是那个时候钱比较紧,催还钱的人催得急,金落霞第一次硬气不听她的,决定找梁叔借钱。
可惜没能成。
她一直不赞同金落霞跟梁国来往,因为她知道梁国跟别人女人有来往,她在街上看见过,不止一次。梁国往来的那些,死了丈夫寡居的女人或是离婚多年没有再嫁的女人,金落霞不是唯一一个。
可偏偏,梁国离婚好多年的老婆找上的却是她们。
金落霞和梁国认识的时候他早就离婚好几年,柿子挑软的捏,他前妻带着七大姑八大姨找上门,骂金落霞勾走自己前夫的钱,将自己过得辛苦全归咎于她。
门外围了一圈临近,作壁上观,看“不知检点”的狐狸精被别人老婆收拾。
踢打、撕扯,女人打架的招数一样没少。方明曦挡开,推拒,不让他们打金落霞,昏暗的堂屋里全是她的乞求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有话好好说,求你们了!有话好好说……”
“不要动手!为什么打人!”
“出去!出去啊!”
到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剩声音嘶哑凄厉重复不停的几个字:“别打她——别打她——”
她压在金落霞身上,死死地护住。
在梁国赶到之前,糟糕透了的那一天,她一直听着被她护住的金落霞在她身下嚎哭。好几次,金落霞要翻身抱住她,都被她紧紧摁住。
她没有复读,那个暑假,她们离开住了十多年的家乡,告别一切,搬到她即将读书的瑞城。
她以为会有新的开始。
可是同行的路才走了这么点,现在她们就要分别。
方明曦的筷子快把碗里米粒捣烂,她微微用力,捏得指节发白,最后缓慢放开。
肖砚没有出声,她亦没有再说话。
抬头看向窗外,傍晚就要结束。
“天要黑了。”她看着天色。
肖砚嗯了声。
方明曦站起身。
肖砚问:“去哪?”
她没说话,走向灵堂。
灯还没开,灵堂里暗到极致,只有一盏烛火的光芒,其余皆是朦朦胧胧。
方明曦站在正中,转身看向外面天空。
晚霞烧红天边,天际一侧开始漫上浓重的夜色,另一侧彤云遍布。
金色的霞光一倾而落。
就像金落霞的名字。
方明曦走到蒲团前,双膝跪地,向着灵桌上的骨灰和遗像,重重磕了个头。
额头和掌心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她闭上眼。
今夜之后,一切都将逝去。
——
日落西山常见面,水流东海不回头。
一路好走。
第29章 廿九朵
方明曦和肖砚在灵堂守了一夜,断断续续阖眼小憩,囫囵休息,整觉却没睡上。
一大早,运货回来的梁国给方明曦回电,披着晨露赶到灵堂。他急冲冲来,进门却又止步在厅中央,四十几岁的男人眼眶通红,好一会儿没说话。
方明曦给他时间,让他在灵前独自待着,他上了三炷香,香灰燃尽,便到出发时候。
几人坐肖砚的车将骨灰送到墓园,烧的冥制品前一天寸头早就备好,满满三大袋子。暖笼之后,骨灰盒放进墓碑下的石格中,修墓工盖上石板,用水泥将墓封上。
走的时候,修墓人在后面帮他们点燃鞭炮,引线烧着,噼啪炸响。
方明曦沿着墓园台阶向下,行至一半回头看。炮仗炸裂的红色纸皮漫天飞,新砌的墓碑冷冷直立,照片上金落霞面容温柔宁静,底下放着她的骨灰。
从今往后,她将永远在此长眠。
回到市内,肖砚把方明曦和梁国送回她们母女租住的地方。下车分别前,方明曦又一次向肖砚道谢。
“欠你的,我都记着。”她说。
肖砚坐在车内,透过空置的副驾驶座将视线投递到窗外,她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
他只嗯了声,似应非应,而后驱车离开。
梁国陪方明曦回了简陋的“家”,光线昏暗,腐朽气味和光一起从梁上隙缝透进来。
梁国来过一次,不是不知道这里的环境,这时候却分外难过。他在门前的长板凳上坐下,两手撑在腿上,肩膀微微耸起,呼吸深重。透进肺里的仿佛不是空气,不多时就将眼眶催红。
方明曦给他到了杯水,两人坐在门槛旁说话。
梁国先开口,从她读高中的时候说到现在,一番话里几年时间弹指即逝。
“这趟我得年后开春三月才会出去,后面的事情我怕你一个人处理不来,你只管打电话给我。”他缓了情绪道。
商家因线路老化未及时维修导致起火,毕竟是一条人命,要承担的责任逃不了。
方明曦点头,说了声好。没了金落霞,她孑然一人,有很多事情她没有经验,确实不太容易。
梁国问她以后的打算,“你妈妈去了,你以后……”
方明曦说:“还有半年专科就读完了,新学期我打算考升本考试,继续读。”
梁国听她计划好,过问一些细节,便道:“你一个人生计也是问题,钱的方面千万不要客气,缺了就跟我说。”
方明曦点头,心里却并未准备跟他伸手。
上学期交过一学年的学费,考上本科后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剩下的主要是生活费以及还给肖砚的钱。这些多打几份工,一点一点总能挣得来。
略说几句,两人起身去屋里收拾金落霞的遗物。按照习俗都是要找地方烧掉的,等到天黑,方明曦和梁国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在铁盆里一样样烧干烧净。
东西烧完梁国也该走,他有点担心方明曦,问她:“要不,你跟叔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刚刚随便煮的那点面,怕你晚上会饿。”
方明曦摇头,“我没什么胃口,晚饭吃的已经够了。”
她让他宽心,再三保证没事,送他到路口。
夜色浓沉,方明曦原路走回家,行在不平整的小路上。
周围邻居早早关门,窗里透出暖洋洋灯光,各家各户飘出饭菜香气。
她走到家门口,停住脚,定定看了许久。
屋里漆黑,两个窗子黑糊糊没有半点光。
以往,不论家里多破多旧,外头是风是雨,回来总有口热饭可吃,还有一个人在等她。
从这个冬天开始,再也没有一盏灯,会是为她亮起的了。
方明曦在门前低下头,食指指节蹭了蹭酸涩的鼻尖。
长抒一口气,她提步向前,推开门迈步走进去。
失火烧死人的事情上了瑞城晚报,学校里几个教过方明曦的老师得知情况,都打了电话联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