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你们是都是辽东饥民出身了?”
傍晚时分,位于明道宫建筑群最边缘位置的一处野地里,刚刚收过庄稼的田埂上,篝火畔,赵官家随手放下陶碗,毫无风度的抹了一下嘴,便继续追问不止了。
“禀官家……”
“叫我大家就好,坐着说就行。”穿越者最大的优势之一就是放得下身段。
“禀大家。”那端着碗坐回到马扎上的壮汉明明是营中少有的口舌伶俐之辈,此时却只能手足无措的,以至于说话也显得不利索起来。“俺们原本并不是饥民,都只是辽东寻常人家……就如俺,以往就是个贩马的……只是当初女真皇帝完颜阿骨起来打契丹皇帝,契丹皇帝征得钱粮太多,辽东无处营生,这才算是成了饥民。后来契丹人打不过女真人,便在辽东招募俺们汉人饥民,因为说俺们没了营生都怨女真人,便称俺们叫个怨军,再后来有个奚人做了皇帝,又给改了常胜军。现在跟来行在的八百骑兵,全是当年怨军八营里面岩州营的老人……”
“岩州在哪里?”赵玖一时好奇,不由再问。
“回禀大家,其实俺们岩州正经官名不是岩州,而唤做岩渊州,挨着当年大辽东京道辽阳府,往南边贴着海……”有旁人忍不住插了句嘴。
敢情是营口老铁!
一身扎眼圆领红袍,端坐在那里的赵官家心中恍然,连连点头之余居然忍不住拍了下大腿。
且说,赵官家连连颔之余,却又不由心中微动,连起遐思……一来嘛,当年他可是去过营口的,不免又有些思乡的幼稚病作;二来嘛,他哪里还不明白,这是一支无牵无挂,跟谁都没牵连的‘乞活军’!而且还是行在中少有的娴熟骑兵!
所以自然动了些心思。
另一边,几位营口老铁眼见着年轻的赵官家若有所思,还以为对方之前只是亲王,不知朝堂大事,所以疑惑他们为何又到此处呢……却是不敢轻易停下,反而只能顺着趟将他们的来历说的清清楚楚。
原来,这支兵马成立以后,本营长官唤做刘晏,而怨军,也就是常胜军总将则是著名的郭药师。
郭药师这个人,乃是这个年头天下间数得着的传奇人物……这倒不是说他武艺如何绝伦,或者军略如何出众,乃是说此人身为契丹余孽,在辽国灭亡以后的宋金边界上反复无常,先是投降了大宋,却又在见识到大宋内部虚弱后投降金军,并直接建言金国大元帅、二太子完颜斡离不直捣汴梁,事实上促成了金军南下和北宋灭亡。
换言之,此人乃是靖康耻的滥觞之一。
不过,这基本上由辽东汉民组成的怨军八营,后来改名常胜军的辽地汉军中,岩州营将领刘晏却是个地道的宋人,似乎还是一个南方的读书人,但早年不知道为什么流落到了辽国,反正是有一丝隐情的……于是,等到郭药师反覆,常胜军多随之反覆北归,唯独此人引着岩州营留在了大宋。
对此,当时的徽宗皇帝为了表彰这支部队的忠诚,专门赐名,号曰赤心队!
再后来,这支部队辗转反侧,却一直都算是立场坚定,靖康之变中更是少有的一直活跃在抗金一线,却能在战后保持建制与战力的部队。
赵玖越听越有想法,以至于连呼侥幸……须知他此番至此,三成是好奇,七成倒是为了躲避杨沂中,却不料大有收获!
至于收获在何处?
恰恰就在这支部队来自辽地上面!
要知道,古今中外,内部局势越复杂的时候,君主、将领地位最不稳固的时候,往往会使用外籍部队来做自己的近卫,因为他们跟内部没有什么厉害牵扯,只要君主和将领能保证待遇,这种外籍部队就反而是最可靠的部队。
譬如大约就在这个时候,西方世界那边的宗教分界线上,很多小诸侯的卫队恰恰都是来自于对立方……北非摩尔军阀流行基督卫队;西班牙大贵族们流行北非卫队,大略就是这个道理了。
当然了,赵玖也不是什么历史大触。
恰恰相反,他的历史知识大多来自于九年义务教育和一些基本的科普书籍,最多再加上一些诸如《秦吏》、《汉阙》之类的高端网文,和全面战争之类的低端游戏,所以并不知道这些古怪东西。
唯独天下间道理是相通的,而赵玖偏偏又是有着切身处境与需求的。
一念至此,赵玖便开始心中盘算,想着如何将这支部队拉拢过来,也好睡个好觉。
孰料就在这赵官家心中渐渐有所盘算之时,那几位营口老铁你一言我一语,渐渐放开之后,越说越顺当,越说越详细,信息量也是越来越大,其中更是提及到了一个让赵玖格外关心的人名,并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人!
“当日在东京,俺们跟着刘营头在那刘太尉麾下,却不料那刘太尉多少年的长腿性子不该,从高粱河到东京,还是一开战就跑!俺们区区一个营头,真没办法,只能被他的上万关西兵裹着往外跑,还没落脚呢,就说前头刘太尉跑的太急,结果在龟儿寺迎面撞上金人,直接被人杀了,然后上万西兵稀里糊涂就溃掉了……”
“当时不少贼厮都趁机跑了,就俺们没跑,可三千儿郎也只剩一千,就问刘营头往何处去?刘营头说了,东京没法去了,但俺们都受大宋的恩德,不能不报,正好官家你在河北做兵马大元帅,就去寻你来了。”
“结果刚过河,就遇到了宗副元帅受了官家的旨意,要去救二圣,俺们便又随宗副元帅一起去救二圣……”
“那宗副元帅端是一条好汉,年纪这么大了,还是进士出身,却和我们刘营头一般,半点酸气都无。跟着他是这几年俺们过的最利索的一段时日,可惜就是不会打仗……官家你给千万苦凑的上万精兵,上来又是全军覆没。没办法,俺们死保着宗副元帅逃了出来,可这时候河北根本就没兵了,官家也从山东绕到了南京(商丘),俺们数啦一下,也就八百人了,便只能随着宗副元帅渡河到了南京,这才跟上了官家……”
“诸位老……老哥真是辛苦!”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回过神来的赵官家一声感慨。
“可不敢在官家面前称哥!”几名围坐最近的营口老铁惊吓起身。
“如何不能这般称呼?”赵玖失笑相对,便拿这几日从那潘妃处听来的闲话相对。“你们久在辽东还是不懂得中原风俗,上到皇家,下到街边杂役,中原山东一带都只随意称哥……我在东京,虽是亲王,府中上下却都呼我九哥的,而路边卖梨的,你我也能唤一句小哥。”
几名骑兵这才重新安稳下来。
“说来,”就在这时,赵玖忽然话锋一转,并面露期待。“你们在河北久随宗副元帅,可曾认得一个叫岳飞的人物?”
然而,几名赤心队士卒面面相觑,却无一人知道。
“敢问官家,这岳飞是哪位奢遮人物,竟让官家念念不忘?”之前那侃侃而谈的一人大着胆子询问。
“岳飞不是什么奢遮……”赵玖明显有些丧气。“岳飞就是那个岳飞,好像是河北人,字鹏举的,跟宗泽、就是你们说的宗副元帅一起打过仗的……”
几名赤心队士卒再度面面相觑,却是相顾摇头。
赵玖彻底无奈。
然而,眼见着赵官家情绪低落,大概随时便要回转,再加上一晚上攀谈到底是让不少人没轻没重起来,其中一人却忽然主动开问:
“官家,俺听人说咱们这次忽然停下,不是因为前面有盗匪,而是官家你不想往南走了,是这回事吗?”
“哦……”赵玖一时恍惚,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事吧,我确实有这个心思,但留在这里又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抵御说来就来的金兵,说不得还得往扬州去。”
周围士卒闻言登时面色微变,却并无多言。
而此时,赵玖也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失言,便想岔开话题,但还未开口,身后的夜色阴影中便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官家,臣奉命将潘娘子的雪糕送来了。”
赵玖愕然起身回头,这才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杨沂中便已经立在自己身后了,而且双手还端着一碗奶糕之类的点心,做恭敬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