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的危险从来都是莫名其妙和稀里糊涂的,正如这次韩世忠造反事件一样,确实是荒唐的,但危险也确实是存在的,因为人这种生物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其实从理论上来说,这已经不是我们这位赵官家第一次遭遇类似事端了,之前在行在,就有赤心队的人因为误解了他的话,以为金军已经到来,所以准备捉了他当进身之阶,好回辽东。
而反过来说,这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按照唐藩镇以后的中国职业军伍作风,到宋亡为止,可能还要连着明末,光是载于史册的类似事情就简直是汗牛充栋。
不过,这一次虚惊却也是特殊的……因为被逼到墙角以后,豁出去的赵玖收获的不仅仅是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也不仅仅是他自己开始有了一些莫名的信心,关键是其他人对这位赵官家的看法,也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李相公病倒了,已实在是不能任事?”
在韩世忠亲自护卫下,十一月初五日中午,系着一条牛皮带的赵玖甫一抵达顺昌府(也就是颍州城、后世阜阳)城外,便听到尚书右丞吕好问如此来报。
然而和所有人反应一样,赵官家既没有太多惊讶,也没有过于担心的意思。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李纲之前病缘由人尽皆知,此番病情深入也在预料之中。而且李纲这个人今年才四十五岁,平日里身强力壮,中气十足,再加上此番又来到了顺昌府城这种不缺医药的大城中,完全可以得到妥善照顾,那么抵御风寒这种概率事件自然不用过于忧虑。
不过,除此之外,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情在于,李纲行政固然出众,是个总揽朝政的好手,但他行事粗疏暴烈,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也不知道多少人巴不得看到他歇一歇,好让大家喘口气呢。
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一位百骑平叛,顺便用一条腰带栓死了兵权的官家在此吗?大家不至于没有主心骨的。
回到眼前,韩世忠带着七八千兵,当然不可能引军入城,此时自去城外布置防务、设立营寨,而赵玖却在行在文武的簇拥下进入顺昌府,等到引百官探望李纲回来,又去安置下来,却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然而,等这位官家刚刚于官府大堂上落座,准备交代一下事情经过,通一下气的时候,同知枢密院的汪伯彦却小心翼翼站了出来……原来,顺昌府(阜阳)乃是淮上重镇,连结两淮,水陆通衢所在,所以区区三五日间早有各方讯息汇集于此,而汪伯彦到底还是行在这里枢密院的执掌者,却也不敢不报。
“五日济南府(原齐州,今济南周边)便没了?”赵玖目瞪口呆。“朕也是看过地图的,济南府那么大,还是京东东路府,那济南城也是天下名城,人口众多,如何五日就没了?金军跑马过去也得五日吧?”
“好教官家知道。”汪伯彦言辞愈小心。“知济南府刘豫举济南降金,济南府中原有守将关胜,本欲出城分寨据敌,却被刘豫毒杀,此事已经是十多日前的事情了……”
赵玖茫然一时,若有所思。
当然会有所思,先关胜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其次便是刘豫他此时听来也有些影影绰绰的印象,大概好像是个知名汉奸的样子。而此时这些云里雾里的信息重叠到一起,赵玖大约心里明白,这应该就是过场动画以及剧情杀一类的东西了……自己远隔七八百里地,从未插手过山东事宜,蝴蝶效应应该也没扇过去,自然是无可奈何之事。
不过,赵官家这就想差了,他肯定不知道,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他扇出来的,或者说真正的大规模蝴蝶效应,早就从他停驻亳州开始,扫荡整个天下了!
就拿这件事情来说,实际上,如果赵玖没把李纲叫回来,而是一路南逃到扬州,那么这位著名汉奸可能要等到明年才会去已经残破的济南上任,并在那里投金;而如今,因为赵官家久驻亳州,并在彼处等到了李纲回来大刀阔斧重新整备朝纲,所以刘豫这个从河北逃回来的提刑官根本来不及去江淮转一圈,就提前上任济南府了。
但也无所谓了,大局之下,像刘豫这种被金军吓破胆,听到要去黄河边上上任便对执政恨之入骨的文官多的是!而且说句从心的话,济南府当其冲,十万金军主力南下,便是真能支撑一二,也不过拖延几日,或者逼金军分下兵困城而已。
不然呢?
难道赵玖还有兵马可以去救援吗?若刘光世能在泰山南面稳住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反过来说,刘豫那些人身为高层,大概也是知道中原虚实的,再加上骨头软一些,秉性恶一些,所以才这么毫无压力的去做了汉奸。
“济南府后面是淄州(今山东淄博一带)吧?”赵玖想‘明白’了以后,倒是没有太多讶然之意,也没有过于谈论这件事情,这放在行在文武眼中自然是颇有气度了。“淄州知州是谁?”
“回禀官家,乃是赵明诚。”尚书右丞吕好问即刻回复,而这位副相既然知道赵玖忘记了不少人事,所以又主动多言了几句。“赵明诚字德甫,乃前宰执赵挺之三子,之前为贼臣蔡京所诬,留青州闲居十余载,数年前启用,历任青州、淄州,此番又被李相公就近任用……”
赵玖听到这里,却是忽然摇头失笑:“这个我自然知道,易安居士的丈夫嘛!此人应该不会降金吧?”
“自然不会!”吕好问回复的极为迅速。“宰相之子,焉能降金?如刘豫河北无赖子,方有此祸!”
“那就好。”赵玖一声叹气,继而言语明确。“行在这里说到底还是被阻隔于道路,待淮西贼丁进得破,李相公醒来,后事自有将军、宰辅共议……当务之急,问清楚前方蔡州、光州战局才对。”
此言既出,行在这里的众文武反而松了半口气……说来,人的心态真的很奇怪,李纲执政的时候,大家总觉得这厮太暴太躁,希望官家出来搅合一下;而等到李纲病倒,官家暂时主持局面,大家却又想起官家之前那些诸如‘能不能一战’的言语,却又担心官家会暴走,反而期望继续延续原来李纲的路线图。
但不管如何了,且不提行在这里众文武怎么想,也不提他们后来知道什么‘郡王’言语后的惶恐与轰动,官家回来召开了这次朝会,大约表态不会擅自更改路线图以后,大宋流亡朝廷到底算是安生了几日。
然而,这种安泰只是流于表面的,是大局崩坏之下的暂时稳定……而接下来几日,随着西南面刘正彦交战不利,或者说是淮西贼丁进自知兵弱,合重兵守城不出,使得刘正彦一时无奈;再加上李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情虽然稳定,却始终难以出来主持局面……顺昌府这里的安定却是越来越显得可笑,而躁动之意也弥漫于整个府城。
十一月十三日,又一个消息传来——早在数日前,宰相之子,易安居士的丈夫,淄州知州赵明诚虽然没有降金,却和这几年的许多大宋文官一样,选择了弃城而逃,且淄州所属本土军将数千,全被他带到了隔壁青州,淄州八日便告陷落。
这下子,行在全线震恐,又开始有人劝赵官家趁机从顺昌府改道东南,去扬州了!
当然了,此人遭遇了赵玖出井以来第一次手动操作处置……他不是要去南方吗?正好去琼州等黄相公!
然而,十一月十五日,仅仅两日之后,行在这里针对刘正彦的催促刚刚出不久,又有一个坏消息传来:
且说,青州知州刘洪道是个好样的,他非但没有投降和逃跑,反而汇集了济南府、淄州的逃军,外加青州本地的兵马,拢共凑出了数万军民,并交给了本州大将郑宗孟统帅,而郑宗孟也没有怂包,他主动引兵在青州和淄州的交界处,借着地利与金军主力展开了一场野战!
结果,被坐拥五个万户的金兀术一战而覆!
到此为止,京东东路的大宋官方力量基本损失殆尽,整个京东东路都可以宣告彻底沦陷了。
行在这里,被惊的居然失语了一整日,而随后青州州治的知县张侃以身殉国,刘洪道和赵明诚一并南逃的消息陆续传来,却根本无人理会了……因为整个行在都乱糟糟的,大面积请求赵官家即刻动身往东南的上疏络绎不绝;少数建议沿淮河布置防线的也有;弹劾刘正彦无能,请韩世忠替之的更是几乎所有奏疏必备的言语。
当此乱局,下午时分,合力压住了粘罕主力出现在洛阳、陕州一带情报的几位中枢重臣,在尚书右丞吕好问的带领下集体探望李纲回来,便即刻再去拜见官家,准备临时召开政事堂会议……然后却惊愕现,赵官家居然在这个要命的关头扔下城中文武,偷偷出城去颍水边上的韩世忠军营了。
“良臣为何不系玉带?”赵玖立在河堤上许久,终于等来了匆匆赶来的韩世忠,而甫一回头开口便引得一旁杨沂中心中微微泛酸。
“如此贵重宝物,臣哪好真的天天带着呢?”刚刚登堤的韩世忠匆匆一礼,便咧嘴而笑,不过这次倒是站的挺直。“放营中让夫人收着呢!”
“只要不耽搁上阵,这种东西就要日常系在身上显耀于人前的。”赵玖不以为意。“收着有什么意思?”
韩世忠连连颔……他也是这么想的,有人酸就酸呗,不酸不就没意思了吗?
“且不说此事,”赵玖正式转过身来,也趁机转过话题,却顺势严肃起来。“良臣知道我私下找你来是要问什么事吗?”
“知道!”韩世忠举手指天,干脆直接。“官家与臣十日,不破丁进,臣便提头来见!”
“丁进算什么?”赵玖负手摇头相对。“刘正彦再无能,也不过是多几日的事情罢了……”
“那官家……”韩世忠是泼皮,又不是傻子,几乎瞬间便联想到了这些日子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然后稍有醒悟。
“良臣,朕又被局势逼到墙角了,你给我说句实话。”言至此处,赵玖暗暗咬了咬牙,却又上前两步,主动握住了韩世忠的手,并问出了藏在他心里好久的一句话来。“眼下这局面,金人真不能与之当面一战吗?”
韩世忠被握住双手,几度欲言,几度又止……他何尝不知道顺昌城内的争论,何尝不知道眼下的局势?何尝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可能会促成接下来的大局走向?
但隔了不知道多久,这位被赵玖倚仗为腰胆的名将,到底还是正式且严肃的做出了回复:“好教官家知道,中原平阔之地,金人骑兵数以十万计,咱们着实难战……”
赵玖一时黯然。
PS:
先感谢来上新盟主的老盟主先进性建设大佬,再祝大家圣诞快乐,最后继续推书献祭,武侠力作《捉刀记》!
最最后想问一句,为啥年末大家都这么幸福啊?你们让我这种人怎么活啊?
最最最后道个歉,经书友提醒,北宋后期颍州改名为顺昌府,特此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