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六日,崔府外,张子默远远便下了马车,撑伞等着清月。
清月坐在马车中,掀开帘子看了崔府的匾额一眼,又快速将帘子放下,低着头紧咬嘴唇。
张子默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良久,清月终于下定决心,下了马车走到伞下,走得十分缓慢。离崔府越近,面色便越发苍白。
走到崔府外时,清月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要不,我还是不进去了。”
张子默递了个眼神,周兴立刻上前叩门。
“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能光明正大踏入崔府的机会只有一次,去还是不去,你自己决定吧。”
不多时,崔本乐与崔清源带着众多仆役开门走出,列队将张子默迎了进去。
“许兄,在下等你等的望眼欲穿啊,快请快请。”
崔清源淡淡地看了清月一眼,转身跟着崔本乐进府。
清月见状,面无血色,站在原地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鼓足勇气跟了进去。
园林中,荷花池上,崔本乐带着张子默踏上千回百转的游廊,笑呵呵地为张子默介绍园林景色,不知不觉便到了湖心亭外。
说是湖心亭,其实占地极大,与厅堂无异,亭内坐着许多英俊的年轻人,皆身着华服来历不凡。
崔本乐拉着张子默的手,脸上笑容洋溢:“许兄,这些都是白帝城的年轻俊杰,等会儿在下为你一一介绍,左首座已为你留好,请入座吧。”
张子默刚要入座,一名穿着讲究的青年忽然冷笑起来。
“许公子,今日来的都是世家子弟,你带一个青楼女子来此与我们同坐一席,是看不起我们?”
崔本乐笑道:“马公子,此话不妥,在座的各位谁没去过花满楼?许兄生性风流,各位亦不输许兄,都是同道之人嘛,你要是喜欢我现在让人去花满楼点一个给你送来。”
张子默笑道:“崔兄说的是,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身后这位……”
话音未落,那青年再次冷笑起来。
“许公子才来白帝城多久?你身后这位我比你熟得多,当年她风头正盛的时候,我还想花重金卖她一夜,人家却不为所动。我当时就觉得这姑娘清高啊,后来果真如此,人家一分不要,就把自己交给了崔清源。啧啧啧,这等痴情女子,是在下配不上。”
众人哄笑起来,清月羞得无地自容,只能低头紧紧抓着衣袖,脸上滚烫无比。
崔清源的面色也难看起来,默不作声。
他虽是崔家之人,但只是一个庶子,对方即便肆无忌惮地羞辱他,他也只能忍下。
张子默面带微笑走到那青年面前,俯身凑到对方耳边,传音道:“马启明是吧,我知道你,你父亲是薄曹从事,北峡州的钱粮调动都会经过你父亲的手。每年苛捐杂税一收完,你家就会多出一座银山。我有一本账本,我说个数,你看看对不对得上。晏清四十五年,田租实收七千五百二十七万两,上交给皇室的只有五千万两,多出来的两千多万两,被你们一级一级瓜分。那位州牧大人,一个人就拿了整整一千万两。还有人头税,皇室定的百姓一人一年两百钱,你们倒好,一人二两,足足翻了十倍,盘剥了整整三千六百九十二万两。上交给皇室的,还是按两百钱交,多出来的到哪里去了?还有盐茶铜铁,江河船运,驻守北峡州修士上缴的法器丹药等。在座的家中都拿了钱,要不要我一一说给他们听?告诉他们你父亲偷偷准备了账本留做后手,准备随时交给皇室,你猜其他家会有什么反应?恐怕用不着我动手,你家明天就会被灭门,死于一场意外,你说呢?”
马启明脸色瞬间煞白,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张子默为何会知道此事,他只知道此事若是捅出去马家便会彻底完蛋,吓得连忙跪在地上求饶。
“许公子,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张子默捏住马启明的脸,面朝清月,皮笑肉不笑道:“这可是我的心头肉啊,我平时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你让她伤心了,也让许某伤心了。”
马启明对着清月不断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
“清月姑娘,对不起,我失言,请你原谅我。我我我,我掌嘴,请你向许公子求求情,饶了我!”
亭中,除了马启明清脆响亮的掌掴声,再无其他声音。
“哎哟,啧啧啧,马公子,你怎么这么不识逗,我就开个玩笑,你这弄的,倒成了我的不是。”张子默拉着战战兢兢的马启明起身,拉起清月的手,轻咳一声,“我重新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许某挚爱清月姑娘,如今已是自由身,以后谁再对她不敬,便是对许某不敬。”
片刻沉寂后,众人纷纷陪笑。
“许兄说的是哪里话,既然是你的女人,我们自会尊敬。”
“没错,既然是玩笑,过了就过了,马公子也不会介意,快入座吧。”
在场众人虽有纨绔之名,却也不是傻子。虽然不知道张子默是怎么震慑住马启明,但张子默表现出的实力越强,便越值得结交。
张子默拉着清月,坐在左侧首座。
清月终于恢复平静,以自小便被训练出的优雅姿态坐在张子默身旁,柔和地看了张子默一眼。
在此之前,她从没想到张子默会为她做到这等程度。即便知道张子默是装出来的,心中依旧有一股暖意。仿佛无论何时,他都可以相信身边这个老成持重的少年。
坐在对面的崔清源见状,眉头一皱。
崔本乐轻轻拍手,侍女立刻端上美味佳肴,率先抬起酒杯,笑道:“今日各位齐聚此处,乃是喝酒作乐。所谓一笑泯恩仇,这一杯酒过后,先前的不愉快就都忘了。大家都是崔某挚友,今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众人齐齐举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崔本乐笑眯眯地看着张子默。
“许兄,我要小解,一起?”
“好啊,一起。”张子默踉踉跄跄起身,搂着崔本乐的肩膀。
崔清源见二人离去,给清月递了个眼神,起身走进另一条游廊。
清月默默跟在崔清源身后,低头不语。
荷花池外假山,崔本乐环顾四周,拱手朝张子默深深一拜。
“许兄,我先跟你道个歉。无论你相不相信,咱们之前的事都是误会。那晚在花满楼,在下喝多了脑子不清醒,惹恼了许兄,还望许兄见谅。在下回去酒醒后,后悔不已。因此许兄派人来报复我的手下,我也没有放在心里。许兄当街被刺之事,绝非在下所为。今日特地设宴为许兄赔罪,还请许兄信我一次。”
张子默拉住崔本乐手腕,笑道:“崔兄无须多礼,此事我知道是魏家所为,目的正是嫁祸给崔兄。”
“许兄既然知道,为何要派人杀我手下?”崔本乐心中一惊。
张子默道:“在下以为,明面上的合作,不如暗中联合。我迟迟不接你那二位兄长的请帖,正是在等今日与崔兄开诚布公。这一切,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崔兄明白吗?”
崔本乐恍然大悟,眼中精光闪过,赞道:“许兄高明,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既如此,我便把宝压在许兄身上。父亲三位嫡子中,数我势力最小。父亲一旦离世,我那两个哥哥必定会联手先对付我。有许兄在那边做策应,咱们一明一暗,大事可成。但我有一个问题,许兄需要拿出让我满意的答案,这是咱们合作的前提。”
“崔兄请说。”
崔本乐紧紧盯着张子默,沉声道:“许兄为何选择帮我?”
张子默叹道:“实不相瞒,我与崔兄的境况几乎是一模一样。我在家中排行老五,备受兄长们打压。家父一旦离世,我也必死无疑。我把手下所有力量都调来了白帝城,无论是人马钱粮,崔兄但有所需,在下绝不推辞。今日我帮崔兄,还望崔兄日后帮我。”
崔本乐闻言大喜:“许兄放心,只要我能当上家主,日后必定倾尽全力来广平州帮你。”
“那就祝我们,日后都能当上家主。”张子默笑着抬起手,半握拳头。
“说得好,都当上家主!”崔本乐跟着抬手,与张子默紧紧握拳,随后重重点头。
张子默道:“既然如此,明日我邀请你那两位哥哥赴宴。离去之前如何做,想必崔兄应该心中有数。”
崔本乐点头道:“许兄放心,在下虽然才思不如许兄敏捷,这种事还是懂得。等会儿回去,咱们就撕破脸皮。”
“如此甚好。”张子默开怀大笑,忽然又长叹一声。
崔本乐疑惑道:“许兄为何唉声叹气?”
“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许兄但讲无妨。”
张子默犹豫许久,这才缓缓开口:“这些话说出来像是挑拨离间,但你我既然合作,理应知无不言。小心你那位哥哥,他恐怕心思不纯啊。”
“此话怎讲?”
“他这么支持你,恐怕是另有所图。”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崔本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是庶子没办法争夺家主之位,因此只能支持我上位。等我当上家主,他的地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张子默笑道:“恐怕不止如此吧?你这个哥哥颇有手段,等你当上家主,一定能压住他吗?虽然无论谁当都是崔家主,可结果却大不一样。老实说,我不喜欢他。我希望日后与我合作的是你,而不是他。”
“许兄此话,听起来倒像是挑拨啊。”
“刚才就说了,这话一说出来就像挑拨离间,早知道不说了。崔兄若是不喜,权当我多嘴便是。”
崔本乐叹道:“我不怪许兄,其实这些话,早就有人对我说过。可是我现在需要人支持,必须拢住一切朝我靠的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知道这些人愿意帮我,都是想事成之后分一杯羹。权谋一向如此,只为利益,许兄不也是因为利益才愿意帮我的吗?”
“不不不,我和你那位哥哥不一样。”张子默伸出手指摇了摇。
“怎么不一样?”
张子默淡淡道:“无论我事后需要崔兄如何帮助,我与崔兄都是平等的合作关系,永远威胁不了崔兄的地位。可你这位哥哥,也姓崔。”
崔本乐顿时沉默不语。
“一时胡言乱语,崔兄别往心里去。”张子默伸了个懒腰,拍了拍崔本乐的肩膀,“这泡尿太久了,再不走要被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