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华国有一些人可以超脱于现实的桎梏而达到相对的学术自由的话,他们算是其中一批人。”
“基本上到了这种级别的老教授们,不说全部,大部分都觉得名利都是过客了。”刘煌龙以自己的理解,给方子业再次画出来了一条线。
方子业闻言若有所思。
当年的他,被邓勇提点过一句话,不到院士都是悬。
悬着的悬,头顶被悬着一把利剑的悬。
“谢谢刘老师,我知道了。”
“这一次事发突然,我也是刚收到信息,并非是刻意隐瞒,刘老师。”方子业解释了一遍。
刘煌龙是上级,是老师,对方子业也非常好,也给了方子业太多的便利。
自从刘煌龙来了之后,方子业基本上就没有过经费拮据的困境了。
虽说其中的压力都是自己师父顶住的,但前提还是刘煌龙的一句话,需要经费就给他说,直接让北海一叶袁威宏化身为川渝男暴龙——
为了搞钱,化身为无所不用其极的袁威宏。
“知道的。你去吧,动物试验室这边的事情,暂时先交给我们。”
“不过子业,你到时候一定要注意一点啊。万一你在采访之中没有出镜头,有心人士可能利用这一点会离间我们,说我们摘你的桃子。”
“你可不能被带偏啊?”刘煌龙提醒道。
方子业挂断电话之后,周身顿时如冰泉倒灌!
刘煌龙强在哪里?以前的方子业只以为刘煌龙的资质一般,有一个好的岳父。
毕竟刘煌龙的资质,也就是比袁威宏好了一些而已。
但现在,与刘煌龙相处的过程中,方子业发现,刘煌龙预警能力太强了。
为了避免创伤外科的排队住院系统被人乱掉,他直接提前开了录制视频直播排号的方式发在了网上去,并且告诉病人自己,记住自己的号码。
这样一来,即便是有人想要买卖,都得掂量一下了。
这一次,刘煌龙同样提前预警了。
方子业挂断电话后,再一次地给王元奇打了个电话:“奇哥,你现在在值班吗?还是金宏洲大哥在值班?”
事出突然,方子业必须离场,而且还是可能暂时回不来的那种。
所以,方子业必须要求一个人去病房里死守着!
欠一个大人情都不为过。
在平时里,方子业的行走范围只需要在十五分钟内赶到急诊科的‘规定’即可。
但在特殊的时间,方子业觉得自己要比平时做得更好,就在科室里待着。
“今天是洲哥值班,我早上八点刚下,怎么了?”王元奇估计上一次没有睡着,哈欠连天,甚至带着梦呓。
“奇哥,今天得辛苦你一下,你去创伤外科的住院总办公室睡觉吧。我自己拿着住院总电话,有事情了第一时间通知伱。”方子业说得正式。
“很重要吗?”王元奇闻言精神了几分。
方子业很少求他做事,但现在他说明了自己早上八点才下班,还让自己去住院总办公室睡觉,肯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的,奇哥!”方子业走到了急诊科外,已经准备骑上共享小电驴。
“行,我几分钟就可以赶到科室,你先走吧。”
“你放心,科室里有我。”王元奇没有太多的废话,只一句有我,应承了一切。
“谢谢。”方子业道。
“客气了,兄弟。”
挂断电话,方子业才真正出发,先到了急诊科放下了自己的白大褂工作服,再完成了一次标准的外科消毒洗手法。
对着镜子,一边甩手上的水渍,心情也有点凌乱。
方子业见过的教授不少了,国手级的教授也见识过好多個,包括但不限于段宏教授。
然则,在方子业过去数十年的学习生涯里,院士都是学术界、科学界、学习生涯的偶像和终极殿堂。
一次性还能见到两位老院士,方子业的心情不激动才怪……
随着拧动了小电驴的阀门,热气无风而成风,扑面而来,打在脸上略显干燥。
方子业现在满脑子都没再想过什么教师节的事情。
即便自己师兄弟们准备了很久,但毫无例外,这一次的教师节,必然是不能如期聚餐的。
仅仅六分钟,方子业就下了小电驴。
再按照导航走了四分钟,方子业到了祖老师发给他的地址。
再坐电梯一分钟,步行半分钟,方子业来到了包厢外面。
正要敲门。
电话再一次响了。
方子业拿起一看,是外卖到了。
方子业的心都颤抖了一下,今天的他,的确被几通电话炸得有点心态不稳定了。
退后几步,选择了接通:“您好,就放科室门口吧,谢谢,我等会儿出来拿。”
那是一份黄焖鸡,方子业记得自己还加了木耳和金针菇……
“哒哒哒!”方子业挂断电话后,敲响了包厢门‘汉阳’。
“请进!~”里面响起了一个声音。
方子业才缓缓地推门而入,上身先进,微微躬身,而后五六个老头一个大龄中年就出现在了方子业的视野里。
方子业看向众人时,众人也是纷纷移目而来,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方子业方向。
“方医生,你来了。”大龄中年第一时间站了起来,并往门口走近。
大龄中年就是祖老师了,不过祖老师的身材比起一年前,更瘦了一些。
他笑起来的表情依旧带着些许的严肃,但嘴角泛弯,已经是最大程度收敛自己的气势和威严。
方子业确信没有走错包厢之后,便推开门更大挤进,而后轻轻欠身:“祖老师您好,各位老师好。”
方子业不认识人,但还是那句话,不认识的前辈,规规矩矩地喊一声老师,即便对方是自己的师爷一辈,也不算叫错人。
“祖主任,方医生看起来非常年轻啊?”
“很难与您给我们看的那些资料的作者联系起来。”一位干瘦老者如此说道。
说话的老者带着一股浓重的京腔,身材干瘦,下巴略尖,再加上留着长胡子,显得整个脸非常长。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隔壁走错的小伙子呢。”
“不过精气神倒是不错。”没有人回应他,他一个人都能说四句,而且是在如今这个场合。
祖海国马上就给众人介绍方子业:“各位教授,各位专家,这位就是我给你们说过许多次的方子业方医生了。”
“也是你们骨科专业的,之前救了某人一命啊!~”
祖海国此刻没有以前的那种不怒自威,说话的语气显得十分随和。
也不知道是不是脱离了工作的原因,还是因为面对对象的不同。
紧接着,祖海国就带着方子业一一见识了对面的六人。
最先介绍的就是华山医院的谷元东老院士,谷元东院士是魔都人,祖海国是京都人,本着外人是客,所以就先行介绍。
谷元东老院士梳着偏分,耳朵耸立,耳垂宽大,五官端正,略显英气,说话的声音也非常和蔼。
在方子业跟在祖海国身后叫人之后,谷元东热情非常:“不错的小伙子,前一段时间,还来我们魔都调皮闹腾了一下。”
方子业知道谷元东在说方子业去过魔都六院的事情,便笑着解释:“谷老师,我来魔都是有幸得郑海东教授的邀请。”
“之前郑海东教授受我们鄂省同济医院段宏教授的邀请,参加学术会议,这才有了一面之缘。”
“那段宏也没约我啊。”谷元东的语气略有点酸溜溜地说。
方子业心里想,段教授倒是想约您,您会来么?
是,段宏教授没约您,但是协和医院手外科的钟军宇教授倒是给您发过邀请函,您不是婉拒没来么?
心里可以这么想,嘴里肯定不会说出来:“是学生没有缘分听谷老师您的指点。”
祖海国插嘴道:“这位就是协和医院的裘正华老教授了。”
方子业顺着祖海国的手指方向看去,一个非常接地气的老人就安静地坐在那里。
裘正华老教授满头的麻白发,圆脸,嘴唇微厚,皮肤偏黑,断刀耸眉,虽然带着金框眼镜,却是非常接地气。
“眉清目秀,看起来不太像是会认认真真做学术的长相,你身边难道就没有女孩子乱你的道心啊?”裘正华笑呵呵地后背一靠,问的问题与学术完全不相干。
“裘老师,现在的颜值不值钱的。”方子业也跟着开了个玩笑。
紧接着,祖海国就带着方子业再认识了另外几个人。
都是老一辈的人物,原京都大学附属三医院的老教授周原教授,协和医院的老教授黄国擎。
京都大学附属一医院的龙乐山教授,华山医院的田林老教授。
可以这么说吧,这几位一旦组织成团队,是国内最最最专业的专家团之一了,其他人再组团,也只能与这个含金量比拟而无法超过。
“祖老师,各位老师,刚刚我接到电话时,祖老师没有授意说要带老师来,我老师们就说,他们就不便打扰。”
“如果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老师海涵啊。”方子业点头道。
不清楚这些人来意之前,方子业当然要帮着自己的上级解释一句,否则万一其中一个人觉得中南医院的架子太大,产生了误会可不好。
远来是客,招待不周,这是很大的罪过了。
当然,方子业也表明了,自己已经给老师说过了这件事。
“没带人好啊,要是人多了,那味道可就变了。”
“子业,你先坐,坐下来我们再慢慢聊。”谷元东老教授看方子业的双眼越发地泛着光亮,眼看着方子业还站着回话,就先示意方子业坐下。
方子业闻言照做。
祖海国主任这才比较正式地说明了来意:“方医生,这一次啊,我来是为了一点私事,但是我们来,还是为了公事。”
“你们学校的科学技术发展院,向部里提交了一份材料,这份材料最后到了我这里,我看完了材料之后,觉得很感兴趣。”
“考虑到小方你也是我的熟人,是吧?所以就随机地将这些材料分发给了相应专业的真正专家。”
“比如说谷院士,裘院士,还有另外几位教授。”
“但没想到的是,这些老教授都对你十分感兴趣,而且主动提出要来实地考察,做到所述有证,列举有据。”
“在此之前呢,我们私下里找到方医生你,还是为了探讨一下,关于你校提交的材料里提及。”
“你们单位,现在的截肢率几乎无限趋近于零,而这个统计的范围,是将所有的急诊患者都统计在其中?”
“这是什么统计方法?”
祖海国有所暗示。
截肢率为零,如果是有条件的统计,协和华山医院等都可以统计得出来,添加一个限定条件即可。
或者说是拒诊一部分患者也可。
“祖老师,我们现在的统计范围,仅限于急诊创伤患者,择期手术、糖尿病足、骨肿瘤等患者,就不在统计范围之内。”
“择期手术的截肢率本就很低,糖尿病足和骨肿瘤患者,不符合毁损伤的定义,自符合我们课题研究之初的实验范围。”
“我们统计的急诊创伤患者,也仅限于毁损伤级别的病例,一些简单的创伤,也被排斥在了统计范围之外。”方子业先说明了情况。
而后道:“不过,至于祖老师您说的,学校提交给您的材料,到底是哪一个月份的,我暂时还不清楚。”
“但根据我们本组内部人员的统计,目前我们一共接诊了93位毁损伤的患者,除了其中一位患者因为个人经济原因,选择了截肢治疗之外。”
“其余的92位患者,目前的治疗预后都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谈及专业,是方子业目前放松自己的唯一方式。否则的话,方子业都不知道该和他们聊什么。
刘煌龙说过,不吹牛逼,但也不能过度谦虚,方子业所述,全都是有事实说话的。
术前的大体图片,各种影像学资料,术后的功能康复视频,相应的康复数据,行走录像资料,都是记录在原始数据里面的。
这么做有几个目的。
第一,方便各位有心前来学习的同行进行交流。
第二,为了避免一部分的误会和纠纷。
比如说,患者出院的时候都可以助步器行走了,出院一段时间之后,再出现了‘骨折’或者瘫痪不起的情况,就不能随意再赖在中南医院的手术不行了。
现实的临床中有这样的事情,做了手术之后一段时间,自己摔跤把内固定摔断了或者其他,就说是手术没有做好。
家属照看不力,但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周之处,就来讹人的。
这样的情况下,留足了术后当时的证据,是很好的一种避险措施。
听完,周原老教授摸了摸自己的长胡子,拉着一口京腔笑道:“子业,你这手术,到底是创伤外科的病种还是手外科的病种啊?”
“听起来好像难以区分。”
“目前主要做保肢术的,还是手外科吧?”
周原话毕,裘正华就扫了周原一眼,但周原也不害怕,依旧是板正地竖起身子。
方子业只能道:“周老师,手外科和创伤外科同根同源,没必要分得特别清楚的,我们都是大骨科的。”
什么亚专科之争,方子业完全没有兴趣。
谷元东老教授端正坐着,单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将话茬接了过去:“方医生,我来之前,稍微多做了一些功课。”
“我听说,你们科室现在的主要业务,是功能重建术?”
“大部分下肢的周围神经损伤所致的功能残缺、部分上肢周围神经损伤所致的功能缺失,都能在治疗之后,修复百分之七十到百分之九十的功能?”
“这是真的吗?”
谷元东自己就是手外科的顶级专家,他对周围神经的治疗,可以说是国内最先河一批人了。
现在手外科的周围神经损伤的治疗,都是在他的研究基础上进行的。
现在方子业带着的团队突然就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谷元东极感意外。
“谷老师,目前正在做这方面的试探,相应的数据还未整理归纳成系统。”
“不过单论部分个例的话,术后的功能修复率还是非常可观的。”
方子业继续解释:“谷老师,我们团队之所以做功能重建,且做得这么好,还是有赖于原华中科大附属协和医院的刘煌龙教授,与我们一起序贯做毁损伤保肢术后的功能重建术。”
“而后拓宽了手术的适应征,根据刘老师学到的先进理念,拓展到了择期病种中。”方子业的回答非常专业。
每一句话,都是专业的内容,方便大家沟通。
也无需特殊解释,因为大家都肯定听得懂。
“后生可畏啊!~”谷元东消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然后又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再多说什么了。
方子业如果敢当着他的面吹牛逼,现在吹得有多爽,到时候就有数倍的不爽!
开玩笑,和他玩灯下黑,他给你脸才怪。
虽然说不至于让你身败名裂,但你以后要在业内发展,多少给你扣上一个人品不行的帽子。
裘正华老教授则多问了一句:“子业,那这个课题的后续扩展,你有过思路吗?”
“我的意思,是除了下肢和上肢之外。”
裘正华是老院士了,科研思维非常敏锐。
方子业目前的治疗仅限于周围神经损伤,那么,可不可以拓宽到脊髓损伤术后的功能重建术呢?
如果可以这样的话,那么这个课题后续的意义将会是现在的十倍甚至数十倍。
全世界,因为单纯神经损伤而至功能不佳的患者,只有因脊髓神经损伤而至瘫痪或功能不全的十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都不到。
一旦可以扩展,那就是全世界数千万甚至上亿患者的福音!
裘正华当然目前只是指点,希望方子业可以往这个方向去思考。
方子业又想起了刘煌龙的那句不必刻意谦虚,便点了点头:“有过一些想法的,而且目前还正在做。”
“除了上下肢的毁损伤保肢术,与毁损伤术后的功能重建术,我们目前在做的就是上下肢的择期病种的功能重建术。”
“这是单项手术横向扩展。”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想过去做功能健复这样的纵向扩展。”
横向扩展是增加手术适应面,纵向扩展就是深挖一个手术的质量深度。
众人尽皆点头,不说话,就是示意方子业继续讲。
“部分病人除了有正常生活的要求,还有个人实现的要求,比如说运动员,比如说警察等特殊职业者。甚至与农民工,在伤后再要工作时,都是需要一定的体力的。”
“功能健复,就是希望可以百分之九十以上地恢复原有体力,目前,这只是一种设想。”
“另外,我们课题组还有一个方向的横向扩展,就是说,为了能够是毁损伤的病人能够尽可能地接受到良好的保肢术治疗。”
“为了打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我们觉得,如果可以改良一种体外循环仪,延长断肢的生存时间。”
“这样一来,我们顶级医院的医疗资源所辐射面便会大幅度提升!”
“原本只能保证六个小时肢体不会坏死,经过这种微型循环仪后,保存的时间可以变成六十个小时,甚至两百个小时。”
“那么这些患者就可以阶梯型的转诊了,先在地级市医院里截肢,而后再来顶级的三甲医院做断指再植术。”
方子业说到这里的时候,众人的表情各异。
毕竟,方子业的想法很纯很天真。
你TM开什么玩笑?
只能说年轻好啊,还没有遭遇过社会的毒打。
谷元东老院士就是手外科的,笑着端着一杯茶就往嘴边送,在身前顿住:“子业,你的想法很好,没关系,你继续说。”
“有理想,才有科技的进步。”
另一边,田林老教授则是与龙乐山老教授二人拿出了香烟叼在嘴里。
“这个微型循环仪,我们团队已经做出来了,目前进行着最后的设备调试!”
谷元东老院士的单手一颤之后,因为长期的手术功力与下意识地无菌原则,所以将手里的茶杯往无人区丢了出去。
十五个人的大餐桌,只做了八个人,几乎一半的空隙!
水洒在了桌子上,茶杯掉在地面,地面有毛毯,所以“哐当声”并不大。
只是,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田林教授的香烟被熏得黢黑,火机未灭,龙乐山教授的火机则第一弹没有打燃,汽油一直外飘!
落针可闻!
十二只老眼睛,盯着方子业的全身上下,似乎要把方子业给洞穿掉!
所有人再无架子和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