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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旧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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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壁光秃秃的,陆曈看着手中枯木发怔。

崖壁上的赤木藤全都枯萎了。

此草木耐寒,极寒之地也能生存,其叶大毒,过去在落梅峰上时,她曾在冬日替芸娘采过,那时就是寒冬。

其实上山前,她虽不敢绝对把握,但觉得十之六七的可能还是有的。未料到不过离开短短两年,原先以为永远茂密的树藤也会枯萎,世上并无长久之事。

裴云暎从她手中接过那截枯萎断木,垂眸端详。

陆曈回过神。

“赤木藤枯萎了。”她转过身,“我们白来一趟。”

语气里的沮丧被裴云暎捕捉到了。

他瞥一眼陆曈,唇角一勾,不甚在意地开口:“也不算白来,试了才知结果。”

陆曈听出他话中安慰,但心中仍不免失望。

翠翠危在旦夕,厚扁之毒难治,常进和纪珣若为翠翠用新药,无异饮鸩止渴,平洲的赤木藤时间又太久,这样下去,苏南的疫病何解?

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陆曈打了个冷战。

越到山顶,风雪越大了。大片大片雪花洋洋洒洒,走一步,小腿没入积雪,甚是艰难。

这比过去落梅峰的雪大。

裴云暎见她冻的脸色发白,伸手替她拉拢斗篷,问:“现在打算怎么办?要回去吗?”

陆曈抬眼看向远处。

山上比山下冷得多,苏南已经半月没出过日头,浓厚的灰云堆在落梅峰上空,天色已有些晚了。

陆曈沉思起来。

其实以她的脚程和对落梅峰的熟悉,一日来回也足够。然而苏南多年难下一次大雪,山路比之从前难行许多,一路磕磕绊绊耽误不少时日,倘若眼下往回走,只怕还没下到山,天就已全黑了。

在夜里的雪山行走实在太过危险,况且以她现在的身体……

陆曈摇头,看向更高处:“继续往上爬。”

裴云暎微微一顿,似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点头,爽快答应了:“行。”

这回轮到陆曈惊讶了,她问:“你怎么不问我去哪?”

“不重要。”裴云暎无所谓地笑笑:“你是医官,我是禁卫,保护你是我的职责。”

陆曈一顿,忍不住朝他看去。

眼前人看着她,眉眼含笑,语气认真,仿佛现在就算自己说要把他带去乱坟岗,也会欣然同意前往。

他这是破罐子破摔了,亦或是赖上她了?

默了一下,陆曈一把夺过裴云暎手里枯萎的藤草:“那就快些,否则还未到山顶,你我就要走夜路了。山上夜路很危险。”

裴云暎扬了扬眉,看着她背影,道:“那陆大夫记得带路小心点。”

陆曈:“……快点跟上。”

越往上走,风雪越烈,漫天飞雪几乎要迷晕人眼。约走了半个时辰,天色更暗,只剩一点灰光笼罩山头时,狂舞雪幕里,渐渐出现一大片红梅。

红梅艳丽,点点嫣红,其下不远处,一间草屋伶仃而立。

这草屋不大,且很是破败,前后几乎被荒草淹没,只显出一点暗淡的影子,被四周风雪一吹,宛如夜里山上一段幻影,分不清是虚是实。

裴云暎尚在打量,陆曈已走上前去。

她在草屋前停下脚步。

似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但又与记忆中全然不同。她在此处度过漫长七年,除了常武县陆家,这里就是她待过的最长的地方。

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回到此地,未曾想今日再次故地重游。

“这是你住过的地方?”耳边传来裴云暎的声音。

四下远近只有这么一间小屋,方才来时她已与裴云暎提过多年前曾居住此地,这人一向聪明,有些事一看便知。

她便没有隐瞒:“是。”

裴云暎低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唇角一扬。

“所以,你还是邀请我上你家做客了?”

陆曈:“……”

她背着医箱,头也不回往前走,道:“你也可以住外面。”

二人走至草屋前,裴云暎推开屋门。

许是许久无人踏足此地,门一开,灰尘顿时飞舞,陆曈别过头挥散两下四散尘土,叫裴云暎从包袱里掏出个火折子出来点亮,屋子里就有了点光亮。

裴云暎抬眸打量四周。

这是间不够宽大的屋子,甚至有些狭小。

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方狭窄草榻,仅仅只能容一人睡下。

门口放着张方桌,方桌下摆着只炉子,紧靠门的地方摆着只上锁的木柜,接着就什么都没有了,很有几分家徒四壁的凄凉。

陆曈弯腰从草榻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那只上锁的木柜。

木柜中,器物仍如她走时叠得整整齐齐,落梅峰山荒凉舀无人迹,草屋里不曾有人来过。她从木柜里端出一盏油灯,添了灯油,用火折子点燃,把那盏点上的灯放在方桌上,静谧灯色将屋中寥落也驱散几分。

陆曈转头,见裴云暎正抱胸打量四周,遂问:“有什么好看的?”

这屋子除了一张床,几乎可以说是要什么没什么,一眼看得到头,他何以打量得如此认真?

裴云暎瞥她一眼,慢条斯理开口:“第一次进你闺房,自然好奇。”

陆曈:“……”

这人简直有病。

他走到里头,目光挑剔掠过屋中粗陋陈设,道:“你以前就住这么寒酸的地方?”

这里潮湿昏暗,狭窄矮小,比起殿前司的审刑室,可能就多了张床,甚至还不如审刑室宽敞。

“自然不敢和殿帅府邸相提并论。”

“不是说你和你师父一起住山上吗?”他又回头,视线扫过角落,“怎么只有一张床?”

狭小的屋子,更窄小的床榻,看起来只能容一人睡下。

陆曈抿了抿唇:“她不住这里。”

芸娘不住这里。

试药发出的声音会影响芸娘做新药,所以芸娘住在另一间草屋,隔壁草屋里有芸娘的医书和药籍,芸娘死前,让她把自己的尸身和那些医书一起烧了。

于是那间屋子就没有了。

听闻她话,裴云暎意外地看她一眼:“所以,你一人住在此地?”

“算是。”

大部分时候,芸娘都不在山上,很多个夜晚,的确是她一个人住在这里。

寂寞的、孤单的、平淡地过着日子。

裴云暎注视着她,眸色闪过几分思量。

他第一次见陆曈时,已是六年前,那时陆曈也不过十二岁。

落梅峰荒芜,李文虎提起此地都心中发怵,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独自一人住宿此地,她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他眼底探究之意太浓,陆曈若无其事转身,从柜子里搬出被褥。那被褥没有被晒过,阴沉沉的,好在没有发潮,垫在身下凑合一晚倒也行。

陆曈:“今夜恐怕要委屈殿帅,暂且睡这里。”

裴云暎“啧”了一声,抱胸看着那张狭小的榻,道:“可是这里只有一张床。”

陆曈走到他面前,把厚重被褥往他怀里一扔:“你睡地下。”

“这样好吗?”

裴云暎含笑望着她:“毕竟你我未婚男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屋说出去,总惹人误会。”

陆曈转过身,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殿帅如果真的矜惜名节,也可以睡门外。看在你我往日交情,明日一早,我一定替你收尸。”

裴云暎盯着她脸色,须臾,忍笑开口:“你现在还真是容易生气。”

“是殿帅太过无聊。”

陆曈冷冰冰开口:“我要生火,麻烦殿帅去外面砍几截梅枝来。”

裴云暎点头:“行,你是主人,你说了算。”

他转身出去了。

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外,陆曈才松了口气,扶桌在椅子上坐下来。

许是近来旧疾犯得勤了些,她体力不如从前,今日爬至山顶十分勉强,眼下已觉体力耗尽,若非如此,今日脚程也不会这么慢。

陆曈伸手,拭去额上汗珠,环顾周围。

芸娘死后,其实她也想将此屋一并烧毁,想着将来也不会再来。然而燃烧的火把握在手中,最后一刻时,陆曈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留下了这间屋子。

她在这里生活了太久了,如果说常武县的陆宅见证了一个“陆敏”,落梅峰的这间草屋则见证了另一个“陆曈”。她无法否认“陆曈”的存在,好似若是一把火烧过去,就将过去七年一并销毁,再无留痕。

是以,她将所有用过器物锁在柜子中,与银筝一道离开,或许多年后有人行至此地,又或许疯长的荒草会彻底将此屋淹没,所有七年里的一切都将消失在落梅峰顶。

未料到多年以后,故地重游,还是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吱呀——”

门被推开,裴云暎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手里抱着一丛干枯梅枝,大抵特意寻的未被风雪浸过的斩下。陆曈弯腰把桌下那只已经许久未用的炉子拖出来,裴云暎拉开她的手:“我来吧。”

他把斩成整齐小段的梅枝塞进炉子,用火折子点燃。

陆曈原本有些担心这火生不起来,未料裴云暎动作却很娴熟,仿佛常在外做事,不过多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窗户开了半扇,偶有雪花从窗外飘进屋里,昏黄灯影给风雪中的小屋蒙上一层暖色。

陆曈看着他。

他坐在火炉前,正低头削着手中剩下梅枝,好使梅枝整齐便于塞进炉中。

朦胧灯色洒下一层在年轻人秀致俊美的脸上,似把收鞘银刀,不见锋锐,只有瑰丽与柔和。

他头也不抬,认真手中动作,仿佛知道她视线,道:“盯我干什么?”

陆曈一怔,别开眼去。

他笑了笑,动作未停:“有话要问?”

陆曈默了默,终是开口:“我走之后,银筝他们还好吗?”

她离开盛京,也有些日子了。

途中信件往来不畅,如今苏南驿站也全部中止,也不知仁心医馆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裴云暎答道。

陆曈垂眸,这就是她最想要的答案了。

屋中安静,裴云暎削梅枝的动作顿了顿,忽然开口:“陆曈。”

他道:“虽然你让人送了我一封托孤信,但你难道不担心,我拒绝你的要求?”

陆曈去苏南的决定来得很仓促。

偏偏那封要他照应仁心医馆的绝笔信写得格外细致。

细致到方方面面无一不顾,以致令人现在想来仍觉恼火。

“不担心。”陆曈道:“我相信就算我不求你,仁心医馆有难,你也会照应他们。”

裴云暎一怔。

陆曈的声音继续响起:“毕竟,你是参加过医馆店庆的座上宾,也就是他们的挚友。”

脚下火炉里,“毕毕剥剥”的声音在冷寂雪夜里越发清晰,有淡淡烟从火炉里散发出来,又被窗外北风极快卷走。

青年闻言,轻笑一声,望向她道:“陆曈,你吃定了我,是吗?”

陆曈手指蜷缩一下,缄默不语。

她的确吃定了他。

很奇怪,在她初至盛京时,对眼前人警惕、提防,偶尔还想除之而后快,他是与她站在对岸的人,隔岸观火,绝不会相交。

但曾几何时,她好像已经对他很了解。可以放心将身后一切交给对方,笃定对方会信守承诺。

她从落梅峰下山去到盛京,又从盛京回到落梅峰上,一路行来,恩已报,仇也结,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干净利落。唯有对眼前人,正如当年破庙墙上的那封债条,来来去去,混混沌沌,总留两分说不清的遗恨。

无法两清。

火炉里的火旺旺地烧起来,屋中渐有暖意,裴云暎起身,拿起陆曈刚刚从柜子里取出的一只红泥水壶,在门外洗得干干净净,取了雪水来烧。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陆曈忽然有些庆幸当初将这屋中之物尽数保留,而非一把火烧个干净。

他坐在火炉前烧水,桌上两只红泥茶盅,被他淡然影响,陆曈开口问:“宫里后来发生了何事?”

孟台驿站的人只有短短两句,皇城却已地覆天翻。话说得轻描淡写,但陆曈清楚当日情景一定很惊险。

“你不是都知道吗?”裴云暎揭开壶盖,白雪堆积在壶中,火苗一舔,即刻消散。

他第一次见到陆曈时,陆曈也是将一罐雪水煮化,那时她说,这叫“腊雪”。

一晃已六年过去。

陆曈看着他:“你的人都没事?”

裴云暎没说话,低头时,睫毛低垂下来。

那其实是很血腥的一夜。

蛰伏多年的反扑,总是残酷而无情。胜败乃兵家常事,然而对于那个位置来说,机会只有一次。

曾不可一世,弑父弑兄的男人也会被安逸消磨斗志,变得一无是处,他的惶恐与不甘令这最后一战显得可笑,困兽死于自己牢狱。

梁明帝扶着金銮殿的龙椅,望着他们的目光愤怒而不可置信:“你们、你们你竟然背叛朕!”

宁王微笑,严胥冷漠,殿外刀剑兵戈声不绝,而他拭去满脸的血,眼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阴戾疯狂。

“陛下,”他平静道,“五年前皇家夜宴,你欠我的那一剑,是时候该还了。”

这世上,各人有各人恩仇。

宁王背负父兄被害之仇,他背负母亲外祖一家血债之仇,就连梁明帝自己,临死最后一刻,也认为当初弑父弑兄之举,不过起于先皇不均不公之仇。

有人为仇,有人为恩,还有人为情。

情。

屋子里,暖色灯火照着年轻人俊秀的脸,他玄色锦衣上银质刺绣在灯色下泛出耀眼光泽,那点光亮却把身形勾勒出一种岑寂的寥落。

严胥为情,所以严胥死了。

他是为救萧逐风而死,也是故意为之。

新皇上位,殿前司与枢密院往日关系到如今,难免被人拿来口舌。纵然新皇不提,朝中流言也不会善罢甘休,会使殿前司的他与萧逐风难做。

严胥替萧逐风挡了一剑。

“老师!”他转身护在严胥身前,眼眶一涩。

从来对他们没有好脸色的男人躺在萧逐风怀中,眼角疤痕在最后似乎都柔和下来,他伸手,颤抖着在二人脑袋上弹了一下,如少时每次训练后的不满。

“不要这副神情,难看死了,把脸转过去。”他骂着,语调却很轻,不复往日中气十足。

“让我歇会儿,别吵我。”

“老师!”萧逐风沾满了血的手颤抖,“我去找大夫,撑住!”

严胥却看向远处。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他躺在萧逐风怀里,微笑着垂下了头,渐渐没了声息。

裴云暎恍惚一瞬。

严胥并无婚配,一生无子,仅收两徒。而他与裴家自当年恩断情绝,严胥更肖他父。

丧父之苦,痛不欲生。

因其这份痛楚,以至于裴家的消亡,他竟并无多大感觉,好似作壁上观的局外人。

或许,他本就是这样冷漠的混蛋。

“裴云暎?”陆曈突然开口。

她很少瞧见裴云暎这种神情,是一种与她熟悉的裴云暎全然不同的神情,好像再不叫醒他,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裴云暎回过神。

罐子里的雪水被煮的微微浮起白沫,他拿梅枝撇去一点浮渣,道:“戚清死了。”

陆曈微怔。

“我说过,”他道:“会替你杀了他。”

门外寒风声很大,树枝被风折断的声音,像刀刃割入皮肉的撕响。

戚家被抄,他特意向新皇求了戚清的处置。

殿前司的审刑室,从来没有关过太师这号人物。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个一惯高高在上的老者褪去从前傲慢,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没有权力,没有官职,太师也就是一个普通人。

“听说太师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叫‘金齑玉脍’。”

他漫不经心擦拭手中银刀,“选新鲜肥美鲈鱼除骨、去皮、搌干水分,片成薄片。”

“你想干什么?”戚清哑声开口,腕间佛珠掉了一地。

“其实杀人和杀鱼一样的,按住,一刀下去,切开就好了。”

他俯身,捡起地上一颗黝黑佛珠,在手中端详片刻,微微笑了起来。

“太师好好尝尝。”

那天殿前司审刑室的惨叫响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出门时,他看着院中伶仃梧桐看了很久。

陆家是因戚家而消亡,陆曈因戚家进京复仇,永远活在遗憾痛苦之中。

如今,前仇已了。

至此,尘埃落定。

屋中灯火矇昧,窗外朔朔风雪,年轻人坐着,暖色映在他长睫,像雪夜里骤然而至的蝴蝶落影。

他把烧开的水壶提到一边,道:“问了我这么多问题,你呢?”

陆曈一怔:“我什么?”

裴云暎放下水壶,看着她,淡淡笑了。

他说:“陆曈,在苏南的这些日子,你没有想念过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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