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气本该转凉,可这几日却越发阳光暴晒,走在地上都觉得脚烫,翠渥的绿叶也无法让人驻足欣赏,蝉鸣声更是让原本就暑热之人愈发心烦气躁。
九江府的官舍原本就狭窄逼仄,现下烈阳久久不退,房中如蒸笼一番。
官舍一隅的小院,正是西晒,屋内只放了一盆冰,美人榻上正睡着一小女童,身上只穿了一件肚兜,露出白嫩的胳膊和腿。
榻旁坐着一年轻少妇,她约莫十八九岁的年岁,容貌甚是秀丽,身材苗条,弱质纤纤,我见犹怜。此时,正执扇给小女童打扇,脸上露出心疼之色。
“痱子粉还未寻到吗?看看姝姐儿这脖子,痱子都炸开了。”
开口说话的少妇乃是小傅氏,她乃九江府推官之妻。
须臾,才有两个梳着丫髻的丫头从插屏后出来,一个看起来活泼些,另一位则沉稳许多。她二人拿了一包药粉出来递给小傅氏,又活泼些的道:“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奴婢听闻大夫人那里这四个角落都摆满了冰盆,苏姨娘仗着生了两个哥儿和一个姐儿,也要了四盆冰,唯独咱们倒是和丁姨娘似的,只有一盆冰。这么热的天儿,一盆冰如何够呢?”
“丹红,你不必多嘴。”小傅氏也是满腹心思。
七年前,长姐身亡的消息传来,长姐和姐夫一贯是鹣鲽情深,姐夫甚至欲辞官守灵。刘老夫人见儿子如此深情,竟然弃官位不顾,因她随同嫡母去刘家吊唁,被亲家刘老夫人见了面,知晓她还未曾定亲,相貌与长姐有五分相似,因此求娶于她。
那一年,她将笄之年,初嫁进来时被丈夫冷漠相待,后来二人逐渐知心,甚至丈夫为了她都不再去别的妾侍处,她还生了丽姝极其可爱的女儿。
没想到在丽姝抓周宴上,长姐死而复生,从外地回来了。
当年,丈夫刘承旭进士及第任山阳县令时,山阳县被响马攻破,千钧万发之际,让心腹之人护送姐姐和一双儿女出去。原本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曾想,当年的上官有张仪苏秦之才,说动了响马,山阳县无事,反而是被送出去的姐姐和侄儿侄女出事了。
后来姐夫派人寻了月余,才发现一具女尸,她身上穿戴皆是姐姐出城时的穿戴,众人皆以为她必死无疑,还大力操办了丧事,谁也没想到姐姐当时用了一出李代桃僵。
长姐回来,她的处境十分不妙。
丈夫对长姐愧疚,家中中馈交给她,而自己每每出现在他面前一次,都提醒丈夫曾经多么的不忠。
小傅氏也是要强之人,明明昨日还相思刻骨情意绵绵之人,现下却如此作态,她也能不出现在刘承旭面前就不出现在他面前。
“是啊,夫人,再这么下去可不成啊?您对大夫人事事恭敬,可她又对您如何呢?咱们大人受些委屈无所谓,可三姑娘如何是好?别的姑娘清清爽爽的,她满身痱子,这还是小,将来姻缘之事呢?”一向沉稳的丹青也开始劝了。
小傅氏一凛,是啊,她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女儿考虑啊!
目前老爷刘承旭共有两妻两妾,原配傅氏生长子长女,苏姨娘生二子一女,还有个丁姨娘也是生了一个女儿。
也就是说现在刘家一共三子四女,且四个女儿年龄相差都不大,彼此姻缘如何,还不是看父亲的喜欢程度。
她轻轻的用手替女儿脖颈的一片红痱子上敷药粉,暗自下了决定,自己不能再为自己的自尊不顾女儿的死活了。
现在是冰,日后就是嫁妆,是姻缘,也就是日后的地位。
“丹红、丹青,你们明日替我开钱匣子,让杜妈妈的小子替我买些香片、梅粉回来,我要制香。”小傅氏深吸一口气。
丹红和丹青俱是一喜,当年老爷最喜欢的就是夫人所制香粉呢。
恰逢此时,躺在床上的小女童睁开了眼睛,她白嫩的小手紧紧抓住小傅氏的手,小傅氏见是女儿醒过来,“宝宝醒了?怎么这几日天天都要这样抓住娘亲的手,是不是做噩梦了?”
丽姝不知怎么顿时泪流满面,她想娘亲想太久了,所以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大抵是喝了从齐国带回来的佳酿醉了,可是她连续几次都抓到娘亲的手,是热的。
“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小傅氏越发自责。
“娘亲,我那日醒来见你在画宝宝,是不是?”丽姝总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在做梦,她仿佛真的回到了三十年前。
小傅氏见她口齿伶俐,知晓小孩子有时候哭闹可能是做了噩梦,因此她稍稍放心,只是笑道:“是啊,那天你是不是也做噩梦了,硬是要拉住娘的手。”
此时此刻,丽姝环顾四周,才知晓自己是真的重生了,还是回到了五岁之时。
小时候的许多事情她都记不住了,因为娘在她十岁的时候去世的,去世后她立即就和郑家定了亲,只记得后来她问玉屏和玉兰关于娘亲的事情时,她们都说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一辈子名不正言不顺,娘亲不得爹爹喜欢,死的时候都没有诰命。甚至没有儿子进士及第,也追赠不了诰命。
世人只知道夫人傅春华,却无人知晓傅秋君。
出嫁前,她打开娘的遗物,只有一口箱子,箱子里装的全部都是娘亲画的她,她才知晓娘亲因为擅长丹青,无事时就会摆好画架画她,从蹒跚学步到小小少女亭亭玉立画的栩栩如生,足可见小傅氏的拳拳爱女之心。
丽姝抬眸看向小傅氏,她第一次看到印象中母亲的容貌,不曾想小傅氏居然如此貌美,尤其是脸上无任何脂粉,更显得天生丽质。
“娘亲好看。”丽姝站起来“啪”的在小傅氏脸上亲了一口。
小傅氏一愣,又笑的开怀,丽姝则环顾四周,她大概知晓这是在哪里了。
刘家乃是荆湖鼎族,丽姝的曾祖父是名臣刘天石,考绩天下第一,在兵器、治水甚至是医术上颇有造诣,累官太子太保、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赠少保。祖父刘东野,因文臣荫武,被封为锦衣卫正千户,天禧十年中武科进士,锦衣卫掌卫事都督同知,总缇骑,因事涉阿附内宦,被迫致仕,被封为左都督、太子太傅、锦衣卫都指挥使。
至于伯父刘承宗,天禧八年武举乡试第一,其父被罢官,他受牵连,亦去职。
而父亲原本是三甲进士出身,当时其父还在京中,他自然得以留京,后因其父,自请外放数年,现任九江府推官。
而官员上任所带仆从皆有定数,四品以下外任官吏可带仆从二十人,因此原本各房都有仆从熟人,到现下也不过只带了二三人。
她之所以对九江记得如此清楚,就是因为她六岁那年得了水痘险些破相,尤其是脸上眉毛间有一个非常小的坑,寻常人完全看不出来,只有她自己画眉时才知晓。
还有母亲似乎有过身孕,因为丹红在母亲死后守灵的时候抱着她说过:“若当年夫人那一胎生下来,姐儿好歹在家里有个亲兄弟帮衬一二。偏偏那年姐儿你发了水痘,夫人为了照顾你劳累许久,出去又摔了一跤,孩子这才没了。否则,不至于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丽姝暗暗下定决心要护着娘亲周全,不能让她死了都是个孤魂野鬼。
可看着五岁多的自己,在房里因为热,居然只穿一身红肚兜,她又羞赧闹着要穿衣裳:“我要穿衣裳。”
小傅氏摇头:“天儿太热了,你看你这里被痱子都热的疼。”
丽姝是知晓自己早慧的,她六个月就会说话,一岁多会背唐诗宋词,别人都以为她无比聪明伶俐,其实也都是小傅氏教的。
所以丽姝嘴特别溜,现下听小傅氏不同意,她就道:“那是因为娘亲把女儿养的肥嘟嘟的,所以女儿脖子的肉叠起来了,才长了痱子。”
“小家伙,谁让你贪吃的,那花生米一颗颗夹起来,筷子用的比大人都好。”小傅氏喜欢摸女儿如藕节一样的胳膊。
别人的钱都花在梳妆打扮上,小傅氏全部都花在吃上。
就像现在她对丹红道:“今日依旧让她们多添一道绿豆百合汤送过来,还有切点卤的猪耳朵过来,姝姐儿喜欢吃。”
丹红去开了钱匣子,一边拿钱一边嘟囔:“大夫人要裁剪用度,她那里是尽够的,厨房哪里敢怠慢,什么都给最好的。咱们呢,份例少了一半,冰少了一半,下人惯会看人下菜,成日都得多花两百个钱才能吃上点好的。”
“好了,你住嘴。大夫人节俭用度也是好事,老爷还夸呢,老爷如今还在正七品上,上下需要打点,家中还得置办年礼节礼,如此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小傅氏道。
丹红顿时不敢再多嘴,连忙出去。
丽姝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因为在她懂事后,随父亲在任上,那时大夫人病弱,是丁姨娘管家,吃穿用度从没有这般节俭过。
再看向小傅氏,小傅氏正和丹青道:“丹红嘴快,是个直性子,日后你去吩咐厨房。别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我在抱怨什么,这就不好了。”
“知晓了。”丹青忙道。
小傅氏又笑道:“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很久的,迟早我不会让姝姐儿受到这般待遇,我要让她成为刘家最尊贵,最让人羡慕的姑娘。”
这就有点颠覆丽姝的想象了,她一直以为娘亲不得欢心,是个不争不抢的人,所以郁郁寡欢而去。是了,若真的郁郁寡欢,毫无还手之力,如何会让她和郑灏定亲。
郑灏祖父是阁辅大臣,父亲是国子监祭酒,荥阳郑氏更是千年名门世家,郑灏本人更是文采一流。可当年他比自己年纪大十岁,论年纪,长姐显然比她更合适,可这桩婚事却落在她的身上。
难道这其中有小傅氏的推手不成?所以傅氏身边的丫鬟玉屏和玉兰说娘不受宠兴许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