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珺同三花对视片刻,摇头道:“这猫长得好丑。”
那猫翻个白眼,眼珠翻上去不下来,就用两只细细的白眼珠看着金明珺。
气得金明珺暗暗手痒,不快道:“喂!你花五十两银子买蛇胆,只为给它吃?这丑猫,五钱银子都能买上几窝。”
那人抱紧了三花,辩解道:“它虽不是人,却是在下在这世上唯一知己。别的不说,便是这次被蛇咬伤,也是为了救在下的缘故。刚才同姑娘说愿出五十两银子,是因为在下只有五十两银子,不然便是五百两、五千两,只要能救它命,亦是情愿心甘。”
莫七听了赞道:“它为了救你才被蛇咬伤么?这般说来也算是一头义兽,便是换了我,也要倾家荡产救他。”
那人点头道:“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
莫七文化底子不如殷六,听了半知半解,疑惑道:“这是……好话吧?”
叶孤鸿笑道:“这位兄台念得是李太白的诗句,意思是,钱算个屁,权算个屁,听曲喝酒才是正经,世间好汉虽多,我看你最顺眼!”
莫七大喜,笑容满面道:“我看这位兄台也是极顺眼的,伱看他怀里揣个猫儿,多么有意思?我便想不到在怀里揣只猴儿耍子,只此一点,我便远不如他。兄台,在下武当莫七莫声谷,愿请教高姓大名!”
那人吃惊道:“竟是武当莫七侠当面?哎呀,失敬了。在下姓唐,单名一个珙字,本是会稽山阴人氏,因得罪了元廷,不得以背井离乡,逃走在江湖上。却不知这几位朋友如何称呼?”
殷六等人听他说“得罪元廷”,也不敢小觑,各自通了姓名。
唐珙一见都是正派子弟,好生敬仰,连忙把肥猫揣回怀里,拱手道:“失敬、失敬,不料今日如此有缘,竟得以结识武当、峨眉诸位名侠,又承蒙诸位助我救了阿花!这正是相请不如偶遇,唐某欲小坐一东,与诸位把酒言欢,不知可有这个福分?”
金明珺却盯着他道:“咦,你刚才不是说你只有五十两银子了?”
唐珙一愣,点头道:“不错,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金明珺嘿嘿笑道:“你这五十两,不是用来同我买蛇胆的?如今蛇胆给了你,银子便要给我,银子既给了我,你拿什么请我们喝酒?”
叶孤鸿听了啼笑皆非,正要说话,却听唐珙哈哈大笑,自信道:“区区酒钱,何足道哉?”
说着往袖子里一摸,摸出一卷纸,抽出一张展开了,宽二尺、长四尺,乃是一张标准的四尺整纸。
对莫七道:“莫七侠身材魁梧高大,劳驾替我拿一拿此纸。“
莫七不明所以,双手捏着纸上端举起,那纸瀑布般直垂下来,。
唐珙又从袖子中摸出几支半秃不秃的毛笔,几块干巴巴的颜料,就取方才扈大牛用剩下的烧酒,化的颜料开了,一块块都捧在左手上,右手执笔,蘸了颜料,望那纸上便画。
只见他右手一把毛笔,各于左手上蘸取不同颜色,在五指间飞快流转,这里画一笔、那里画一笔,不多时,一丛盛开的牡丹之下,一只胖乎乎三花端坐,举起一掌,眯着眼睛,正自吐舌洗脸,端的是活灵活现,形神俱足!
唐珙画罢,又别取一支笔,舌头上添得湿润,就手在旁边写下一首诗来,写的是——
“觅得狸儿太有情,乌蝉一点抱唇生。牡丹架暖眠春昼,薄荷香浓醉晓晴。分唾掌中频洗面,引儿窗下自呼名。溪鱼不惜朝朝买,赢得书斋夜太平。”
殷六看了连连赞道:“好诗、好字!端的是好!”
唐珙书罢,题了名姓、日期,收起笔来,就把残酒洗了手,接回这副画儿笑道:“看唐某去弄酒食!”
说着满脸自信,昂然入了酒店,呼道:“小二哥,请你们东家来,在下有桩买卖同他谈一谈。”
小儿见他神情,不敢小觑,连忙请了自家东主出面。
唐珙把画儿展向他,笑呵呵道:“东家,在下要招待朋友,不巧囊乃乏钞,欲用这副灵猫牡丹图,换你一桌宴席,可能使得?”
那东家凑近看了两眼,连连摇头,嗤笑道:“且不说你这猫儿画的这般肥,怕连老鼠都难捉到,只说‘猫来穷、狗来富’这话你可知道?我这里开门做买卖,求的是宾客来四海、财源达三江,买你这猫儿画,难道嫌自己生意太好不成?去、去,不换,不换。”
说罢伸手一推,把唐珙赶了出来。
众人见他潇洒自信而入,狼狈踉跄而出,都不由看傻了眼。
唐珙面红耳赤,咳嗽一声,强装无谓道:“罢了,这店家不识货,我们换一家……”
叶孤鸿哈哈一笑,伸手接过画儿来,笑呵呵道:“唐兄谬矣,这些商贾只知将本图利,周身能有几根雅骨?你这诗画风雅无比,俗话道,货卖识家,正该卖给小弟这般雅士。我瞧你这副画极好,至少值得五十两银子,金师姐……”
金明珺难得的冲师弟瞪眼道:“师弟,他买蛇胆的五十两还不曾给我,颠倒咱们再送出五十两去?都说师父不会算账,师弟你可真是师父的亲徒儿!”
说着忽然想到一事,四下望望,一跺脚道:“哎呀,那猎户叫卖五两的蛇,你要十两去买,说好让他带咱们去抓蛇的地方,方才跟着这家伙救那胖猫,那两个猎户却趁机溜了。”
唐珙连忙道:“他们溜了亦不妨,唐某知道哪里有这种蛇,待吃罢了酒,领着诸位去便是。”
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五十两的大银子,在金明珺面前一晃,又收回来,笑道:“好了,如今钱货两讫,我们去喝酒,把这锭银子吃喝尽了,便算罢休。”
金明珺意外道:“咦,你这人倒是个穷大方,怪不得我师弟看你入眼。”
旁边苏清梦扯了扯她,低声道:“师妹,你休要这般罗唣,这位唐先生乃是真正雅士,你开口银子闭口钱,却是辱没了人家的风雅。”
金明珺除了师父师弟,天地不怕,当即取笑道:“啊哟,人家把你名字写在衣服上,便是风雅,这要是刺在肉上,岂不是李太白重生、苏东坡转世?”
苏清梦面孔一红,正要斥责,便听唐珙道:“咦,你如何知我刺在了肉上?”
说着拉起袖子,露出一条廋而结实的小臂,上面果然有两行刺青,正是那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苏清梦呀的一声,双颊滚烫如火。
只听唐珙说道:“这一首诗,却是去岁途经龙阳县时,于洞庭湖上喝得大醉所作。”
说着曼声吟道:“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又笑道:“尤其末尾两句,实乃唐某平生得意之作,唐某厚颜,自诩能和古人媲美,哈哈,于是某次喝醉一时兴起,刺在了臂膀之上。”
说着眼神转来,突然发现苏清梦一张冷清的俏脸,几乎成了红布,眼中更是隐隐含泪,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抱拳道:“却是无意中触犯了苏女侠的名讳,失礼、失礼。”
苏清梦方才听他念到‘一夜湘君白发多’,蓦然想起自己自拜入峨眉以来,潜心学艺,不知不觉屈指一算,已有二十七岁高龄。
往日里想起错过了嫁娶之龄,倒不觉得如何,只想再过几年,大不了剃度做尼姑去,但今日却忽然伤怀起来,也说不出难受什么,只是满心的难受,一时竟是痴了。
直到唐珙向她致歉,这才察觉失态,忙把泪水一抹,笑道:“唐先生这诗真好,西风吹老洞庭波,让小女不由生出许多感怀,罢了罢了,且饮酒去。”
当下众人找了一家酒馆,唐珙径直把那枚大银“托”的丢在柜面上,吩咐:“最陈的酒,最好的菜,最新鲜的果子,最稀有的蜜饯,只顾上来!”
这番豪情,倒是看得众人好感倍生。
及入座,掌柜的送上诸般干鲜果品、茶水蜜饮,莫七一边吃喝,一边问起唐珙当初如何得罪了元廷。
唐珙听了,双眼一红,长叹道:“此事说来,至今还觉义愤!唐某家乡附近,乃是宋朝南渡之后,历代皇帝后妃的陵寝,数载前,元廷派出一干妖僧,探出陵墓位置,把其中珍宝尽数盗走,帝后尸骸,开口夺玉、剖腹取珠,白骨胡乱弃于荒野。”
“吾父闻之,悲愤不已,遂约集本地豪杰,夜闯陵寝,夺回诸多尸骨,改葬别处。”
“本来此事至此也罢了,却不料一干妖僧,去而复返,要收集帝后尸骨,于临安故宫筑白塔镇压。见尸骨无存,顿时大怒,查到了我家头上,要我们交待重葬之地,我父刚烈,率领我等同一众妖僧死战,可恨那些妖僧,不知哪里邀来几个厉害高手,一番厮杀,我父及一众志士尽数战死。”
说至此处,唐珙双泪长流,怀中掏出胖猫,抱着缓缓抚摸,悲怆道:“唐某命大,吃对手一剑劈入护城河中,侥幸被波浪冲至岸边,却是我家阿花循味而来,舌头将我舔醒,又去人家窃得鱼干于我果腹,这才勉强挣扎下性命来,不敢久留故乡,就此流落于江湖上,漂泊至今……”
一番话说罢,众人都露出佩服神色,殷六抱拳道:“不料其中竟是这番缘故,唐兄及尊翁,乃至其余诸多豪杰,皆义士也!只恨不曾早知,不然我等武当弟子,定当前往助拳。”
莫七则喃喃道:“我看唐兄生得瘦弱,只道是个书生,不想竟也是练家子,难怪看你走路甚是轻捷。”
殷六忽然把腿一拍,叫道:啊也!我数载前去南方办事,听人提过一个名号,叫做‘六痴剑客’唐六痴,莫非便是唐兄?”
唐珙露出意外神色,点头道:“不想这点微末名声,竟传到武当殷六侠耳中。”
金明珺好奇道:“如何便叫做六痴?”
唐珙微微笑道:“唐某平生,唯爱养兰养猫,作画写字、练剑喝酒,人便说我是兰痴、猫痴、画痴、书痴、剑痴、酒痴。”
叶孤鸿笑道:“怪不得能写出‘醉后不知天在水’这等佳句。”
苏清梦本来听得入神,此刻想到后面一句,面孔顿时又红。
为南宋帝陵收拾骸骨另葬,乃是唐拱之父唐钰和林景熙等人数十年前的义举。
因情节需要,改变了时间点,连唐拱也参与其中,此家言,不必深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