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皮秘法?”
这四个字一出,开馆收徒的武行师傅们,无不动容。
他们脸上皆带着难以置信的怀疑神色,但眼底又隐约浮动出几分期望。
武道四大练,前面两层,练筋,练骨,只要愿意吃苦,舍得下功夫。
水滴石穿般的日夜打熬,十年八载,总能小成。
当然,前提是底子不可太差,顿顿吃糠咽菜痩得像麻杆。
那样的身体,无法用来养气血,反而会因为消耗过大,折损原本不多的生机寿数。
可练皮,练气这两关,着实步步艰难。
所有武夫踏入三练、或者四练,都将遇到传说中的“瓶颈”。
好像人往前走,结结实实撞到一堵堵铜墙铁壁形成的障碍。
无法过去,要么选择放弃突破,被困住一生;
要么通过一次次撞击,一次次积蓄,最终打破。
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无他。
站桩的招式、架势,行气的吐纳、导引,这些养练的外功并不复杂,用心掌握,反复钻研,便能精进。
但进入三练,意图修炼水火仙衣,就要开始涉及五脏六腑等细微之处,运功走劲稍微不慎,轻则呕血,重则暴毙。
此时所要求的,不再是天赋、悟性,而是明确清晰的前路。
也就是所谓的“秘法”。
这种极其珍贵的根本传承,多出自高门大派,绝少流传在外。
莫说认得干兄弟了,恐怕父子都不一定能够交托。
大厅之内,齐聚在场的众多高手。
开武馆、做供奉,看似威风凛凛。
可真正踏上水火仙衣修炼之路,有望打破瓶颈的三练武夫,并无一人。
他们多半也是受限于这一点,否则,又岂会安心缩在黑河县,守着一份富足家业。
“尔等可觉得,我在诳骗你们?哈哈哈,井底之蛙,眼界确实狭窄。”
高痩头陀一掌压住断刀门的穆春,眸光幽幽:
“你们毕生习武,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敢问诸位,武道的本质是什么?
诸般拳脚,练出的虎形、鹰形、马形、蛇形……咱们为何效法这些走兽飞禽的奔走姿态,扑杀一瞬,衍生招式?”
这位四当家,怎么还是个话痨?
雷雄眉头微皱,默默退至众人身后,准备找准时机,风紧扯呼。
他好不容易才从苦役,熬成身家清白的鱼栏供奉。
上赤眉这条贼船,无异于寿星公上吊——找死!
高痩头陀瞳仁油绿,气血催发猛烈,额头、耳后、两颊、脖颈,隐隐长出青黑鳞片,像是成精的大蟒,阴气森森。
“武道之根基,在于‘模仿’!
天地万物,无不是以弱顺强,以强驭弱!
人族,尤其如此!所谓的功夫,上中下三乘,下乘是以鸟兽之腾跃,锻炼筋肉!
中乘是以虎豹之凶狠,完善打法!上乘统合养练打法,力求临摹神韵……可飞禽走兽,虎豹蛟蟒,终究是畜牲,缺少那一丝真正的灵性,难以得窥四大练的绝巅!
因此,有武行前辈想到妖!
各种精怪吞食天地灵机,而成气候,它们岂非是最好的模仿对象?”
被老爹护住的韩隶眉毛一扬,莫名有种醍醐灌顶似的豁然开朗,好像看到更为广阔的天地。
他忍不住想道:
“武馆传授的天鹰九式、翻子拳、飞鹞功……皆在琢磨鹰捉,沾筋拿脉的个中手段,练得都是飞禽之形!
虎豹凶兽比人强悍,所以我们观察模仿,创出招式。
那些盘踞深山老林,水乡大泽的‘妖’,更加可怕……”
高痩头陀的这番话,不仅对韩扬触动极大,就连神手门的朱万也眯起眼睛,深思后问道:
“四当家,你所学的练皮秘法,乃是效法……妖?”
“不错!此法唤作‘天妖九蜕’!可令人身如蛇躯一样,经历九次‘蜕皮’,从而练成无比圆满的水火仙衣!
即便高门大派所珍藏的秘本,恕我直言,也未必比得了!”
朱万喉咙滚动,眼神微颤:
“九次?蜕皮?这已经超脱上乘功法的范畴了!”
高痩头陀嘿然一笑:
“如何?尔等搭一把手,取万人血食,庆贺妖王出世,到时候我做主,把这一门‘天妖九蜕’传授与你们。
作为诚意,我甚至可以先付一半的‘定金’,各位武行师傅眼力出众,应当识货。”
当笔走龙蛇的几页纸交到手里,天鹰武馆的韩扬沉默了。
那种蕴含妖类野蛮凶性的冰冷意味,确实是无法作假。
其中关于运功走劲,撕扯肌体皮毛,寸寸熬炼蜕变的想法,更是妙不可言。
“朱兄,穆兄,你们怎么看?”
韩扬灰扑扑的脸皮抖动,显然内心并不平稳。
“一万人?黑河县那么多的苦役流民,足够了吧。”
朱万两指紧紧捏着分到的几页纸,生怕被夺走。
“这话可不对,给大户当牛做马的苦役流民,浑身没個几两肉,精神麻木如行尸,怎么配得上做庆贺的祭礼?
妖吃人,与人吃肉一样,诸位难不成喜欢吃又柴又瘪的?自然是油水足,有嚼头的,才算一道好菜。”
高痩头陀双手合十,喋喋怪笑:
“鱼栏、柴市两家的众多打手,再加一干亲眷,能否凑个一千人?内城十抽一,约莫两千人总有吧?外城还有许多武馆,选些练家子。
大概足够五千之数,差不多就行,剩下的再随意挑拣。
几位武行师傅帮这么大忙,只需从学徒弟子当中,取十人走个过场,如何?”
高痩头陀信心十足,若非妖王出世在即,得尽快献上庆贺祭品,他可没这么好说话。
穆春咬牙道:
“卖自个儿的徒弟求苟活,老子绝不……”
高痩头陀突然冷脸,手臂崩的一弹,如同抡起的大斧悍然劈落!
穆春这回有了防备,龙虎连环捶蓄势待发,两掌如攥紧火药,陡然发出凶猛的劲力。
他脸皮涨得通红,将气血鼓动到极致,几乎要透过周身毛孔散发出来。
俨然是拼命的架势!
但高痩头陀面无表情,皮下筋肉起伏,像一条条血色蚯蚓钻动,把宽松的衣袍撑开一大圈,粗壮的臂膀几如大蟒翻身,绞缠拧转,迸发可怖的气力!
锵!锵!锵!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双方都是突破练骨二层,踏入练皮三层的高手。
一身筋骨坚硬似金铁,皮肉更是坚韧,两两交击,几乎碰撞出实质的火花!
“哟,还有点像样!”
高痩头陀深吸一口气,口鼻喷出滚滚热力,像是一口火炉轰隆炸开!
那条青黑鳞片交错覆盖的手臂一震,喀嚓裂音无比刺耳,穆春硬生生压得一伏,膝盖弯曲险些砸进地底。
噗!
高痩头陀翻手一推,重重按在穆春胸口,将其打得吐血倒飞。
他眼神轻蔑道:
“上门跟你好声好气讲两句话,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穆春跌倒撞翻桌椅,咚的一下,震落大块的墙皮,胸口像是塌陷,渗出殷红的血色。
“四当家息怒,穆兄他为人死板,不知变通,我待会儿再劝一劝他。
一份千金难买的练皮秘诀,放到义海郡城,都是稀罕宝贝。”
韩扬闪身横在两人中间,做起和事佬:
“咱们开门坐馆,无非混口饭吃,论及家底,远不如鱼栏柴市,好汉们想要献祭妖王也好,占下黑河县也罢,大可放开手脚。
只要不与我等为难,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朱万捏着那几页纸,当场表明态度:
“倘若四当家愿意传授这一门‘天妖九蜕’,莫说十个学徒,二十个都不成问题!”
这两人的转变,让高痩头陀心情大悦,如果得到内城武行的帮忙,万人血祭肯定轻松许多,否则家家户户派人去抓,不知道多费事。
他眸光一扫,掠过极力降低存在感的鱼栏总管雷雄:
“这位,怎么说?据说伱是熊鹰虎豹第一?我五弟天生神力,打法凶猛,最喜欢以双手锤杀三练。”
雷雄嘬了嘬牙花子,沉声道:
“我对练皮秘诀没啥兴趣,何文炳每个月给我一千二百两的供奉,你们赤眉劫富济贫对吧?鱼栏柴市这两家加在一起,凑个三十万两都绰绰有余。
我也不狮子大开口,五千两,我就作壁上观,一万两,我帮你办事。
三万两……让我叫你一声干爹也没问题。”
高痩头陀面露讶色,似乎有些惊讶于雷雄的爱财如命,以及坦诚直率:
“够爽快!等五弟抄完鱼栏柴市,一万两的雪花银,抬到你面前!”
大厅内气氛渐渐欢快,似乎相谈正欢。
这位赤眉四当家还想再讲两句,忽见手下赶来报信。
他听完眉头一拧,不明所以:
“通文馆?张老五去通文馆作甚?
找人?找他娘的瘟神!
什么?二哥、五弟都过去了?”
高痩头陀闻言有些心惊胆战,他亲眼目睹,当年那袭青衣杀出重围,把大哥三拳打个半死。
若非二哥与五弟寻得那头妖王庇护,宁海禅又没在黑河县。
这笔大买卖,决计做不了。
“通文馆……义海藏龙……招惹这尊煞星作甚?
不是说好,献祭妖王拿到好处,咱们就带着大把银子和女人,回山里么?”
高痩头陀神色匆匆,与韩扬、朱万等人寒暄几声,大步离开天鹰武馆。
……
……
“老穆,你太冲动了。”
韩扬搀扶起受伤倒地的穆春,却被后者一把甩开:
“呸!拿万人血祭大妖……早个十年,我还听说赤眉扯旗,替天行道,是一帮有些血性的好汉,没成想已经堕落到给妖类做走狗的不堪地步!
老夫,羞与尔等为伍!左右不过一条命,让他们取走便是!”
朱万捏着几页薄纸,冷冷笑道:
“就你穆春骨头最硬?咱们都是软脚虾?
若非韩兄刚才使了个缓兵之计,你早叫鬼头陀打死了。
大把年纪了,仍是不长脑子的粗鄙莽夫!”
穆春额角青筋暴跳,气得大怒:
“老子再怎么样,也不上赤眉的贼船!”
朱万嗤之以鼻:
“韩兄,跟这头蠢驴多说无益,咱知道你的意思,接下来该如何做?”
韩扬灰扑扑的脸色浮现出郑重,目光穿过大厅,武馆门口好几股赤眉徘徊,只是未曾进院:
“咱们齐齐出手,杀了盯梢的这些贼人,千万不能漏掉一个。
然后召集众多学徒弟子,朱兄你跟柴市的胡振山关系最近,寻他帮忙,将卫队人手整合。
我和穆兄分头行动,一是告知火窑,借取兵刃,二是动用手段,告知义海郡。
黎师傅的三座大窑都在城外,可能还没收到风声,他是道官钦点的大匠,养着一头金雕,可以传信。
另外,穆兄,你的二弟子邓勇做私盐买卖,他手底下有七八条船,暗中备好,让雷总管护送咱们的家眷离开。”
熊鹰虎豹,四大高手中。
虽然穆春与雷雄的功夫最高,但有着“鹰王”之名的韩扬,却是公认的城府极深,敏捷多智。
真正捉对厮杀,斗力斗心机,未必逊色!
穆春听得一愣,随后面带惭色:
“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韩兄了。
韩兄你尽管吩咐,我断刀门上下皆可效犬马之劳!”
韩扬摆摆手,神色微凝:
“赤眉贼气势汹汹,挟众而来,打得咱们措手不及,只能暂时忍一时之气,幸好通文馆那边牵制住几位当家,给你我创造极好的机会。
雷总管,我等一干家小,就托付与你了!”
这位其貌不扬的天鹰馆主满脸诚挚,望向一旁坐立不安的雷雄。
后者挠挠头:
“原来你们是虚与委蛇啊?我还以为……人家给了一万两银子……我这人最讲诚信,哪能无缘无故反悔。”
穆春眉毛紧皱,正想破口大骂,却见朱万甩出两锭银子:
“老子出门急没带钱,押一百两,剩下的欠着。”
韩扬也摸出一袋子铜板,晃得叮当响:
“我平素没什么花销,雷总管,你且收着,若嫌不够,我把天鹰武馆的招牌当做抵押。”
雷雄哈哈一笑,霍然起身:
“好好好,雷某人出了名的见财眼开,可从来只赚干净钱!
赤眉的一万两,在我这里也就值一文钱。
所以,三文钱,便是我走这一趟的报酬!
只恨往日没怎么跟两位武行师傅一起喝过酒,但凡我能活着到义海郡,尚存一口气,诸位的家小绝不会少一根汗毛!”
雷雄两指一探,从沉甸甸的钱袋里拈走三枚铜钱。
穆春见状眼眶发红,胸中似有万般言语却难以出口,闷声道:
“咱不配与你雷雄喝一杯么?”
雷雄斜睨一眼:
“脾气不好,多半酒品不行。
跟你,喝一杯,成!
再多就免了,怕你撒酒疯!”
朱万扬手一震,把手中捏紧的几页纸扯得粉碎:
“闲话少叙,各位师傅,咱们……这就开杀?”
“杀!”
“杀!”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