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口好刀!”
生的白净面皮,裹着顶黑色头巾,穿一袭黄色衣裳的青年人,骑着小毛驴走在狭长山道。
他模样清俊,打扮素雅,有股文人才子的飘逸气质,颇像道丧之前的云游隐士。
“真不错!当真不错!我当初瞧着第一眼,就觉得与我有缘!”
这位黄衣书生正在把玩一口碧炼短刀,越瞧越满意。
此物极其轻薄,单面开刃,约莫一尺来长。
大白天的日头照射,上面腾起流动的光晕,可见不凡!
“老爷,伏龙山,咱们怕是再也来不得了,你几句话骗了黑蝮君的这口碧炼刀,又搅了它的三千岁生辰宴,往后被见一次骂一次,多难堪啊。”
这头毛色杂乱,痩如干柴的黑驴竟能开口说话,乃是低沉沉的稳重语调。
“这话忒不好听了,你情我愿的事情,哪能用‘骗’字。
你家老爷踩龙相地,业内有口皆碑,是一等一的出众拔尖。
它过三千岁的生辰宴,我免费给算一卦,说它眉心乌云盖顶,恐有大祸临头。
这不是好心好意?它问我怎么化解,我就讲,那口碧炼刀与我有缘,可作卦金。
黑蝮这厮忍痛割爱,自个儿答应的,岂能叫‘骗’?”
黄衣书生收起好刀,念及收藏再次丰厚,不禁露出喜色。
“老爷,你给的化解之法,乃是叫它在家里备一口上好棺材,躺进去等死就完了……谁听了,不会生气,不觉得上了大当!”
黑驴慢悠悠踏着四蹄,往义海郡的方向前行。
“这厮蠢货,不解其意罢了。
它不知何故,命中招惹死劫,煞气如云盖顶,实打实的大限将至。
咱们做风水道士的,行当有句俗话,九死藏一生。
与其躲出去,不如把自己埋棺材里头,煞气丧气两两一冲,反而能活。
当然了,一般人,瞧不出老爷的高妙。”
黄衣书生自称道士,说话趾高气昂,鼻孔朝天,很是傲慢:
“老爷我昨天掐指一算,伏龙山最近不甚太平,咱们赶紧回义海郡,打坐闭关,躲躲风头。”
黑驴大惊:
“什么样的祸事,让老爷你心神不宁,溜之大吉?
过几天,通焦君过两日,要开灵酿宴呢,老爷你还想蹭一杯酒水来着。”
黄衣书生挠挠头,侧身眺望某个方向:
“不好说,天机不可泄露,老爷我也难以捕捉。
反正离伏龙山远一点,总归没错,之前那头千年气候的大蟒妖,低声下气献上一件宝甲,让我指点化龙机缘。
哼哼,伱家老爷本不欲跟妖类打交道,架不住宝甲成色好。
我何等的心善,当即瞧出它也是个倒霉催的,没啥福分。
于是让它早日离开伏龙山,也不晓得这厮听没听进去。”
黄衣书生骑着驴,身子一颠一颠,摇摇晃晃,口中长吟道:
“漫苦海,似东溟、深阔无边无底,逮逮群生颠倒竞,还若游鱼争戏。
巨浪浮沉,洪波出没,嗜欲如痴醉。漂沦无限,化鹏超度能几。
唯有当日重阳,惺惺了了,独有冲天志。学易年高心大悟,掣断浮华缰击。
十载丹成,一时功就,脱壳成蝉蜕……宁海禅那個粗鄙武夫,一辈子也憋不出你家老爷的锦绣文采!”
黑驴悄声提醒:
“老爷你上回搁他面前念诗,一双眼都被打得乌青了。”
黄衣书生笑意一滞,气势弱去三分,哼哼唧唧道:
“君子动口不动手。等我修成鬼仙,迟早有他好看!”
一人一驴这般闲聊,很快就走出苍莽雄浑的伏龙山。
……
……
黑河县,龙王庙,内里宽阔大气,造有山门、前殿、牌楼等建筑。
依照风水布局,山门是龙嘴,东西两侧两口水井,代表龙眼。
寻常的乡民上香,必须先在门口叩拜,再花钱买庙祝的“祈福简”,即一种刻有祝颂祷文的木签子,双手投进水井。
如此两遭,这才进得到前殿大门,见得着龙王爷的金身塑像。
今日,这里摆了一桌酒,拢共七把座椅。
王姓庙祝微微躬身,站在庙门口,对着头一个赶来的柴市东家宋麟说道:
“遭了赤眉贼这场大祸,黑河县切实伤了元气,没个一两年休养不回来。
而今正是需要诸位东家、馆主,站出来主持局面的时候。”
火把熊熊,十几条背弓负箭,手持棍棒的好手,围拢住龙王庙,四下仔细巡视。
毕竟匪徒流窜逃散,说不准就有灯下黑。
这个人人自危的当口,谨慎些总归没错。
“宋某的能耐,远不如几位武行师傅,若非他们纠结弟子,抵抗赤眉贼,内城乱象哪里容易平息。”
宋麟面色沉重,旁边跟着二儿子宋其英。
炭坊被点了一把大火,烧个精光。
通过学堂私塾培养的掌柜、管事、账房,统统埋没焦土。
简直像从宋麟身上狠狠割了一刀,让这位柴市东家失去以往的风发意气。
“胡大哥,你可算来了。”
茫茫夜色,一匹快马顷刻而至,一条大汉翻身而下。
浓眉大眼,身躯凛凛,俨然透出威武气质。
此人正是柴市的供奉,宋麟的把兄弟,熊鹰虎豹之中的胡振山。
他素以开碑裂石的雄厚掌力闻名黑河县,单纯硬碰硬的话,同样刚猛的断刀门穆春,也可斗个不相上下。
“韩馆主下的帖子,我岂敢不到。”
胡振山话音洪亮,中气十足,可宋麟却听出外强中干的难以为继,心下一叹:
“胡大哥与那血金刚恶斗一场,反被横练震伤肺腑,还未养好。
这桌酒席上,柴市的腰杆子,恐怕很难挺得直了。”
接二连三,又有大批人马赶到。
火把熊熊,冲散夜风。
天鹰武馆的韩扬,仍旧带着儿子韩隶。
断刀门的穆春,则是跟着办事得力的亲传徒弟,邓勇。
神手门的朱万,与代表火窑的包大庆同行。
至于雷雄,他脱去鱼栏总管的身份之后,便未曾参与。
何文炳被几个家奴搀扶着,走下牛车。
这位往日被称作“大善人”的鱼栏东家,那张蜡黄的脸色,更显得病态。
短短一夜之间,头发便白了大半,腰身佝偻,像是足足老了二十岁。
落在旁人眼中,难免觉得唏嘘。
做东的韩扬站在庙门口,居中间。
台阶上,是穆春、宋麟、胡振山、朱万、包大庆等人。
要么有东家的身份,要么有坐馆的名头。
台阶下边的空地,才轮得到韩隶、邓勇、宋其英这等小辈。
何文炳脚步蹒跚,主要拄拐,故而走得缓慢。
一道道神色各异的目光,落在这位鱼栏东家的身上,像是钢针扎进心头。
他攥紧拐杖,咬牙强撑最后一份体面,甩开家奴的搀扶,一步步往龙王庙大门挪。
“韩兄,宋兄……”
行到庙门口,何文炳挤出一丝笑脸打招呼,却看到韩扬主动走下台阶,好似来迎接。
这位鱼栏东家站直几分,好像恢复以前的威容气度,可紧接着,踏踏踏的马蹄声如闷雷轰动,打乱他的思绪。
何文炳愕然回首,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风驰电掣,劈开浓墨也似的夜色。
来人勒住缰绳,稳稳坐在上面,环视两眼,再一撩衣袍下摆,十分利落的下马。
拍了拍那匹追风马的脖颈,旁边很快就有机灵的仆从,替他牵过缰绳。
“好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
韩扬与何文炳错身而过,把白启往前领:
“白小哥儿真是英姿勃发,来来来,咱们入席。”
白启微微颔首,他今天穿着蓝色水云纹的窄袖劲装,腰系一条锦带,束起乌黑长发,配合宽肩阔背的好筋骨,确实当得起神采英拔四个字。
目光掠过呆呆站在原地的何文炳,脚步未曾停留,随着韩扬的引路,踏进龙王庙。
并无资格进场入席的韩隶、邓勇、宋其英,心头五味杂陈。
“真是一飞冲天啊!”
邓勇摸了摸下巴,他亲眼瞧过杨猛被打死的那具尸身,对于白启所得到的隆重待遇,更加服气。
并不觉得,对方只是拜了一位好师傅,侥幸走运才到这里。
一练杀二练,哪会简单!
骨关一开,立增千斤的气力,拳头重得不像话。
只是交手就很艰难了,更遑论生死搏杀战而胜之。
“以后得叫白东家了。”
韩隶语气有些酸涩,他在黑河县也是有名有姓的武行天才,便是何泰、宋其英这样的少东家,面对自己,也拿捏不了半点架子。
谁会想得到,几个月前还是打渔人的白阿七,竟能一朝翻身跟他爹平起平坐,称兄道弟。
这以后还咋论辈分?
各叫各的?
“有人吃酒,有人割肉,一桌上,两拨人。白七郎年纪轻轻,就已经坐席上去了,实在羡慕又佩服。”
宋其英抬眼望向紧闭的庙门,想着要不要跟老爹吹一吹风,干脆把爷爷那口金蟒弓送出去得了。
至少还能落一份人情,以后不至于生分。
……
……
龙王庙内,祈雨台上,摆着一张大桌,有酒有菜,极为丰盛。
瞅着山珍佳肴,以及同席的馆主、东家,白启心想道:
“出人头地,原来是这个样子。”
曾几何时,这些在黑河县呼风唤雨的厉害角色,眼里哪会装得进一个打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