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远?给少爷打过兵器的黎师傅!”
老刀嘴角噙着笑意,他离开伏龙山,不再做赤眉大当家后,唯二称得上“故交”的人物。
大概就只有义海郡打铁的黎远,黑河县打渔的梁老实,都是彼此脾气对胃口,喝过几顿酒的“老友”。
“黎老弟,早几年前,你就把火窑搬到黑河县,跟通文馆算是挨着的邻居,却也没见你上门。”
老刀起身,大步跨过洒扫干净的前院,迎上那条顶着风雪而来的雄伟身影:
“还以为咱俩情分生疏,自创鸿鸣号的黎大匠,瞧不上我这个曾经落草为寇的土匪头子了。”
黎远面露惭愧之色,赶忙回道:
“刀兄说得哪里话。我是知道宁师傅他喜欢清静,不愿被人打扰,再者,似我这等凡俗,岂配踏进通文馆的大门。”
老刀哈哈一笑,将其引入正厅,白明乖巧提起铁皮炉上烧着的热水壶,踮起脚尖给两位长辈倒茶。
“黎老弟你言重了。少爷他并非厌恶交际来往,只是觉得世情牵缠,徒增烦恼,懒得搭理身外之事,身外之人罢了。”
老刀把茶杯推过去,拉出旁边的圆凳,让白明落座。
小七爷的这个弟弟,瞅着性子柔弱,实则心细聪慧。
就是身子骨太差,不似练武的好材料。
至于道艺之路?
待在黑河县恐怕也难走通。
龙庭统摄万方灵机,除非学山泽野修的旁门路数,不然这辈子都没法往上攀登。
“刀兄,多亏你当年指一条明路,让我随着数百号匠人投军,远走天水府。
平心而论,那时候觉得此去生死难测,没成想侥幸熬出头,因祸得福,入了赵大将军的帐下。”
黎远仰头把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喝出几分饮烈酒的豪气。
“黎老弟一身过人的本事,放到哪里都能受看重。”
老刀摇头笑道。
匠行当中,百人学艺,一人成材!
千材当中,能做大匠的也不过二三数。
其中竞争之激烈,绝不比武道这条路差。
一口普通的十炼钢刀,想要铸造成功,都得经过无数道繁杂工序。
烧料,锻打,抛钢,淬火……这一门门手艺好坏,没个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浸淫磨练,根本不敢说登堂入室。
匠行的师傅往往只负责领进门,掌握多少真东西,全看自個儿的悟性与天分。
黎远则是那种极为突出的好苗子,寻常人学三年都难精通的炼铁法,他数月就能用得炉火纯青,甚至可以推陈出新,改进刀枪形制。
故而飞快崭露头角,名震百胜号,被视为下一任接替大匠的候选人。
“我那个师傅好面子,最不爱听徒弟青出于蓝这种话,加上小人谗言,煽风点火,一次锻刀大比夺魁后,我有些狂悖,令他大为不悦,公开呵斥我锋芒太盛,需要压一压,不再让我掌锤。”
黎远提起陈年旧事,不似以往满腹怨气,反而透出唏嘘之意。
“我自恃手艺不弱旁人,何必受这份窝囊气!
于是甘愿勾销百胜号匠户的身份,直接破门而出。
而今一想,其实也有些冲动了,如果服些软,让师傅他有台阶下,也许不会闹成后面水火不容,反目成仇的僵硬关系。”
匠行,乃是手艺称王的门当,与武行一样,都很重视传承延续。
许多手艺一脉单传,只教给儿子、孙子,外人休想学到半点。
因此才有“三年学徒、三年帮工、三年出师”的说法。
等啥时候把师傅当成亲爹孝敬,一门手艺才能落地,得知里面的各种门道。
换而言之,匠行的师徒,几如父子,日后要给养老送终,抬棺守灵的。
“一晃眼,十年过去。许多恩怨,扯不清楚,只能算一笔糊涂账。”
老刀深有同感,纵然隐姓埋名成了通文馆的门房大爷,他也放不下伏龙山中的赤眉,最后干脆把曾经拜把子的兄弟伙,所犯下的罪业因果一肩挑了。
“黎老弟,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寻我,不单单只是叙旧吧?”
黎远开门见山,并未藏着掖着兜圈子:
“我在瓦岗村见到了白七郎,不愧为通文馆的传人,做事很有宁师傅的风范。
姓祝的小子犯他手上,还未隔夜就被打死,连带拉着火窑、何家,把人收拾的明明白白。”
老刀嘴角噙着笑意,这种毫不拖泥带水,结梁子当场了结的果决性情,确实像宁海禅,只可惜少爷没在黑河县,未能亲眼目睹。
“按理说,是我欠他一份人情,本打算铸一口千锻的好兵器偿还,但见七郎对打铁颇感兴趣,便暂且搁置了,想着再观察一阵子,如果七郎当真有成匠人的天分,干脆传授他乱披风锤法。”
黎远娓娓道来,他的锤法学自百胜号,烧瓷、烧砖的手艺,则来自于天水府军中。
“你倒是大方。乱披风八十一锤,乃百胜号的绝艺,非正经拜过师敬过茶的衣钵传人,万万学不到手。”
老刀打趣说道。
“反正我破门而出,没啥讲究。百胜号当初欲要废我一双手,还是刀兄伱出手相助,让我逃过一劫,如今把乱披风锤法还给通文馆,也合规矩。”
黎远眼中浮现一抹感激。
匠行的规矩森严,欺师灭祖,破门自立者。
轻者被废,追回一身本事;重则结仇,不死不休。
若非为宁海禅打过一次兵器,有些香火情分,加上老刀热心肠,暗中庇护几次,他那双手不一定保得住。
“是百胜号得理不饶人,黎老弟你把铸造听风刀的手艺,以及压箱底的淬铁水调配秘方,统统交出,足以偿还授业之恩。
他们先拿了好处,事后再追着不放,太过了。”
老刀摆摆手,屋外大雪正紧,捧着热茶与当年故交再谈往事,难免感慨,不知不觉间,少爷离开义海郡竟这么久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宁师傅的徒弟,不仅习武超拔脱俗,打铁亦有极高的天分!他当着我的面,亲手锻出百炼钢!”
黎远神色郑重,一字一句道:
“我所收的几个徒弟,老大耐心足,能烧瓷,老二做事稳,能烧砖,唯独打铁……原本老三是人熊腰,勉强算有禀赋,可他性子太黏糊,日后难成大器。
今日,我见白七郎,就如当年我的师傅,初次见到我一样!”
老刀两条眉毛微微拧紧,咂摸出黎远话里话外的意思。
这是要争徒弟?
“黎老弟,这桩事儿,我不好做主。虽然说通文馆前几代祖师,都曾吃过百家饭,学过百家艺……”
老刀沉吟片刻,有些哭笑不得:
“少爷他本身也兼修钻研过一阵子,易容藏形、制毒下药、暗器操使……可打铁,不在武道行列啊。”
黎远正色以对:
“刀兄,此言差矣!宁师傅常言,武道,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百般武艺,打铁亦在其中!
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九焰回浪锤,既能锻钢,也可杀敌!”
七少爷的打铁天分当真好到这种地步?
瞅着黎远言辞恳切,无比殷勤的模样,老刀心中不由诧异万分。
能让性情暴烈,倔得像牛的黎师傅再三相求。
绝对是稀罕事儿。
“匠行不单单是徒弟巴望好师傅,师傅也想遇到好徒弟。
因为锻炼铸兵,并非一人就可以做完的简单活计。
十炼、五十炼、百炼、千锻,这些对我而言不难。
可万锻的宝兵,就得有徒弟替我掌副锤,打下手。
至于传说中的神兵,更要看天时地利。”
黎远自知不可能跟宁海禅这种人物争夺亲传苗子,沉声道:
“师徒名分,都是虚的,只要七郎愿意跟我学艺,我必定把九焰回浪锤法倾囊相授。
就连义海郡的那座鸿鸣号,往后也交予他掌管!以他的天分,绝对能成大匠!”
六户当中,以匠为首!
这个匠,不是工匠,乃受龙庭钦封的大匠、神匠!
如果能够坐稳匠行的头把交椅,打出传世宝兵。
便可以把名字登进黄册,进入营造司,吃上一口官家饭。
“黄”通“皇”,即是升为御用的意思。
老刀很清楚小七爷乃上进的性子,迟早要去义海郡闯荡。
若有营造司的官身护体,也许能避免很多麻烦。
“黎老弟一登门就想拐走通文馆的传人,此事不急,等开春后,少爷归来,咱们再谈。
其实吧,少爷多半不在乎,主要看小七爷他的态度。”
老刀乐呵呵指点道:
“他若想学你的九焰回浪锤,承你的衣钵,我和少爷还能拦着不让么。”
黎远讪讪一笑:
“总要知会一声宁师傅,征求下意见。”
……
……
五百里道,龙坎山。
滴水成冰的严寒时节,也有猎户或者采药人冒着大雪进山,期间路过狐王庙,往往会上一炷香,求个平安。
他们刚踏进还算宽敞的泥砖土庙,便觉得暖烘烘,再无彻骨冷意。
诱人的香气散成丝丝缕缕,飞快地钻进鼻子。
再定睛一看,桌上摆满美酒佳肴。
许多披戴薄纱肌肤白嫩的二八佳人,娇笑着翩翩起舞,大好春光若隐若现。
这辈子只晓得半掩门暗娼的猎户、采药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当即被迷得神魂颠倒,沉浸享乐,不可自拔。
片刻后。
大雪依旧。
只是狐王庙里。
平白多出好几条赤身裸体,活活冻死的僵硬尸身。
“龙坎山待不得了!本娘娘得赶紧搬家!”
庙中所供奉的狐王塑像“喀嚓”裂开,随后刮起阵阵阴风,凝聚出一道妩媚妇人的妖冶形象。
“那头老虎倒霉,撞到活阎王的手里,也就罢了。
就连前阵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妖王大人,都被凶人打死了。
足见龙坎山乃是非之地!吃完最后一份香火,趁早跑远点!”
山神有灵,各不相同,多为精怪化身,吸食民间香火。
这头约莫快六七百年气候的大红狐狸,便是其中之一。
它最开始救过几个陷在深山的猎户,又指点采药人寻得灵芝,种种事迹口耳相传,这座狐王庙就立起来了。
可随着时日长久,香火驳杂侵染念头,使得这头大红狐狸七情六欲越发明显,像是凡俗沾染瘾头的烂赌鬼,迷恋人身阳气。
好好的山灵,渐渐快变成“狐妖”了。
“人吃我等血肉,却也没见谁‘入魔’,偏生我等喝几口人血、吃几口人肉,便容易‘成妖’。天公好没道理!”
大红狐狸收拾家当,等到天色一暗,倏地化为阴风,卷动多年积攒的几分财货,向着伏龙山去了。
“以本娘娘的姿色,做妖王的压寨夫人绰绰有余。届时寻几个同族的攀亲戚,扎下根,再认些干哥、干爹,往后我便也是伏龙山的大妖!”
阴风穿林过道,如同烈马狂奔,几炷香的功夫,便离开黑河县境内。
生有两条尾巴的大红狐狸,就这样昼伏夜出,兼程赶路。
纵横义海郡三千里的伏龙山,很快近在眼前。
“窝在龙坎山那样的小地方,吃几个猎户,吸几口阳气,都要担惊受怕,睡觉都不踏实。生怕哪天运气不好,撞见凶人。”
大红狐狸卷着阴风,发出杠铃也似的娇笑:
“还是搬家最明智……”
大团阴风托举躯体,忽地经过积着厚雪的宽阔官道,月明星稀的大晚上,竟还有人孤身行走。
“嘿嘿,正好讨个封,借他几分阳气!”
大红狐狸似是馋了,连忙显出原形,人立而起,候在道旁。
但凡精怪,多半都有讨封的能耐。
这是一种结缘之法。
至于结的是善缘,还是恶缘,全看造化。
曾经有樵夫在山中遇到大蟒,无意说了一句“头上长角,如龙真种”。
竟然封蟒为龙,使其成功渡劫。
也有半夜逢着黄皮子作揖求问,像不像人。
若答“像”,就能顺利化形。
若答“不像”,便容易结仇惹祸。
待得脚步近了,大红狐狸瞬间跳出,拦在那人身前。
“你……哦豁!”
对面是个胡子拉碴的青袍男子。
瞅见那双刀眼。
大红狐狸全身血都凉了半截,两条蓬松的尾巴炸开,像是被冻得硬邦邦,杵在那里。
“有点眼熟。”
宁海禅伸手抓了一把气流,嗅出驳杂的香火、晦暗的血光、虚弱的阳气,成分颇为复杂。
“打黑河县来的?我正要回程,你说巧不巧?缘分,当真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