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低垂,天色昏暗。
道路两侧的梧桐树被吹得沙沙作响,一辆黑色汽车溅着雨水飞驰而来,很快停在了白公馆门外。
白元璟端着茶杯从阳台上望过去:“好像是金城的车。”
沈绣婉连忙跟着望去,果然瞧见金城从车里出来,可他似乎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他一手撑开黑伞,一手绅士地打开后车门。
精致的金条带高跟鞋踩在地上,顺势钻出汽车后座的年轻女人烫着微卷的时髦短发,身段高挑纤瘦,领口搭着一条山茶花白丝巾,黑色束腰缎面连衣裙外面罩着件长风衣,风衣衣袂在秋风中摇曳翻飞。
金城把大半的雨伞向她倾斜,她含笑说了句什么,弯起的眉眼像是一泓月牙,她生得明艳清澈,气质也很高雅温柔,令人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两人撑着一把伞,朝白公馆走来。
“她就是周词白。”白元璟收回视线,看向沈绣婉的眼神里暗藏了一丝心疼,“你嫁到傅家那么久,应当听说过她。”
沈绣婉微微颔首,不自在地握紧手里的青瓷茶杯。
外面的风雨更大了。
沈绣婉暗道,金城这两日大约都在陪周词白。
他们十年没有见面,周词白又才离婚,他们该有多少话要说呀!
他们都是留过洋的新派人物,他们必定有很多共同话题。
沈绣婉脸色苍白,起身道:“借用一下洗手间。”
她刚站起身就不小心扫落了放在茶几边缘的杯盏,上好的薄胎青瓷碎了一地,犹如崩坏绵延的春山。
沈绣婉怔愣。
这一瞬,她觉得她的生活像极了这只青瓷茶杯。
从周词白出现的那一刻起,她的丈夫便毫不犹豫地奔赴到周词白的身边,而她在燕京城的生活也即将随之分崩离析,也许他们的女儿再也盼不到爸爸回家。
她心里很清楚,相濡以沫的妻子,是敌不过年少时深爱的白月光的。
她的眼圈渐渐红了。
她蹲下身拾捡瓷片,被白元璟按住手。
白元璟看着她,女人低着头,因为害怕失去丈夫的缘故,整个人都在微微战栗,泪珠子一颗颗滚落在地,看起来狼狈而又辛酸。
她像是又回到了四年前,又回到了不被金城重视的那段年月。
白元璟的心脏像是被针扎到,密密麻麻都是不可言说的痛楚。
他蹙眉:“女佣会收拾的。”
“对不起。”沈绣婉哽咽,“我会赔你钱的。”
茶水在地砖上蜿蜒弥漫,空气里悄然氤氲开清雅的茶香。
白元璟把她扶起来,温和道:“茶杯能值几个钱?虽然茶杯碎了,但是你闻见没有,空气里倒是多了些茶香,我闻着,茶香要比所有的香水都好闻。咱们国家有句古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三夫人兴许失去了一些东西,但焉知未曾收获什么?”
男人的目光比往常都要温柔。
燕京的秋雨那样冰凉,可他的眼神却是暖的。
他的手仍然握着她的手臂,他握得那样紧。
沈绣婉怔愣片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敢置信自己的判断,但对上白元璟的视线,又确信自己没有想错。
她心底不禁生出一股恐惧和羞愧,连忙挣开他的手:“白院长,我……我去找金城他们。”
白元璟目送她匆匆下楼。
指尖捻着金丝佛珠,他知道今日是他唐突了。
可他实在是没能忍住。
他对沈绣婉,是初见就喜欢的情意。
他隐忍克制了整整四年,只要沈绣婉一日不曾和金城离婚,他对她的情意就一日不能宣之于口。
而这样的疼痛和苦闷,他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
楼下宴会厅。
傅金城正引着周词白和宾客们熟识,虽然其中也有旧友,但周词白离开了太久,许多人的相貌都发生了变化。
沈绣婉突兀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她道:“金城……”
傅金城看见她,刚刚还未说完的话尽数噎在了喉咙里。
沈绣婉脸色仍然发白,上前挽住傅金城的手臂,努力扬起一个微笑:“这位就是周小姐吗?你好,我是金城的太太。”
可她太过紧张惶恐。
她连最基础的笑容都做不好,看起来格外面容扭曲。
傅金城眉间轻蹙,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周词白像是未曾注意到沈绣婉的时态,反而温柔地握了握她的手。
她弯着眼睛笑道:“早就听说金城娶了一位温婉漂亮的太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是才从法国回来的,今日来白家赴宴,没料到汽车在半路上坏了,正巧金城路过,就捎了我一段路。我与金城十年没见,今日瞧见他,简直想象不到他和十年前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沈绣婉愣住。
周词白这番话,似乎是在解释她和金城的关系。
三天前她在燕京大饭店的接风宴,金城并没有去。
金城也是今天才偶遇她的。
她不知道周词白为什么要解释这些,难道她离婚后回国,对金城并没有别的心思吗?
她心神错乱,下意识道:“是呀,金城已经当了爸爸。”
话音落地,傅金城率先瞥向她。
沈绣婉也立刻意识到这话不妥,仿佛是在刻意炫耀自己的主权。
但周词白的脸上仍然是那副和气的笑容,左颊边还有个浅浅的梨涡。
她道:“我听云珠说,金城得了位小千金。可惜我这趟回来得匆忙,没来得给小侄女买几件礼物。改日,我定然登门拜访。”
沈绣婉无言以对。
她并没有想和周词白比个高低。
可周词白是那么的落落大方,她的言行举止是那么的无可挑剔!
对比之下,她像是个毫无格局又可怜卑微的小女人,她没有自己的灵魂,仿佛丈夫和女儿就是她的主心骨,仿佛她一刻也不能离了他们……
沈绣婉垂下眼睫。
这一刻,连她自己都瞧不上她自己。
生日宴会办到了夜里。
结束之后,沈绣婉和傅金城回到傅公馆,已经是夜半了。
傅金城的脸色称不上好看:“你对她说那些话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