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令钧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傅公馆走出来的。
傅太太不肯收他的水果和白酒,命仆佣拎出来还给他。
他拎着那些东西,独自一人走在燕京的街头,今日秋阳很暖,可他却感受不到分毫热意,他与这座城的灯红酒绿繁华熙攘格格不入,他只能看见料峭西风卷落枝头的梧桐叶,他只能想起等到入冬的时候,他又要额外花一笔钱购置棉衣。
他忽然驻足,停在一座西餐馆外。
透过玻璃窗,隐约可见里面坐着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他们推杯换盏,对聊天的兴趣远远大于对美食的兴趣。
系着领结的侍应生端来热气腾腾的牛排,服务殷勤而周到。
顾令钧不由想起三年前。
那年他带云珠出去玩,他们爬了一天的香山,傍晚时分返回城里,云珠说想吃牛排,可是他囊中羞涩,他不知道一顿牛排要花多少钱,他远远看着那些装修精致的西餐厅,连踏进去的勇气都没有。
他正窘迫,云珠忽然挽住他的手臂,改口说要去吃馄饨。
他们坐在路边的馄饨摊上,那也是这样一个深秋,只是天气要更加阴冷,冻的人双手冰凉,马路上的汽车来来往往,他和云珠坐在寒风里等了很久,才终于等到摊主端上来两碗馄饨。
云珠把手贴在馄饨的碗壁上取暖,称赞道:“这馄饨真香。令钧,你不知道我最爱吃馄饨,撒上些葱花,再搭配爽口的咸菜,我能吃两碗!”
那时候的顾令钧,还不知道云珠是在哄他。
他信以为真。
他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进她的碗里:“那我下次还带你来吃。”
云珠双手捧脸,满眼都是他,笑得眉眼弯弯如月牙儿:“令钧,你怎么这样体贴?你对你的前女友,也这样体贴吗?”
顾令钧涨红了脸:“我没有前女友。我在家里是老大,家里养的鸡下了蛋,都是让给弟弟妹妹吃的。”
“我可不是你的弟弟妹妹,我想你也能吃上鸡蛋。”云珠把荷包蛋夹回他的碗里,“令钧,你太瘦了,我看着心疼,你要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
从那之后,云珠总是给他带一些好吃的。
像是鱼肉罐头、香肠、卤牛肉。
他怕贵不肯收,她就把食物偷偷藏在他的被子里。
他每晚掀开被子,瞧见那些食物,总觉得云珠像是高高竖起尾巴的骄傲小猫,爱偷偷摸摸从外面打猎回来一些吃食,用爪子拨弄着悄悄投喂给他。
叫他既无奈又欢喜。
牛排的味道,从西餐厅飘了出来。
是很香,比馄饨香。
燕京的街头,顾令钧突然崩溃地蹲下身。
原来男人不是不可以请女人吃馄饨,只是不能请女人吃一辈子的馄饨。
“云珠……”
七尺男儿,泣不成声。
……
傅公馆。
沈绣婉接了周词白的委托,并不敢拖延工期,正巧周词白派人送来了材料、定金与合同,她便在送走顾令钧后回房忙碌起来。
傅金城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窗边刺绣。
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女人的侧影很美,肌肤雪玉似的通透,垂落在额前的发丝散发出浅浅的金芒,琥珀色的眼瞳聚精会神,专注的令人惊讶。
他才注意到沈绣婉的手指十分纤细灵巧,她似乎从未染过指甲,干净齐整的指甲宛如贝壳,在阳光里流转出潋滟的淡粉色,尾指微微翘起,带着一点点妩媚娇气。
傅金城还是第一次看沈绣婉绣花。
他原本只打算回房拿件大衣就走,却不知怎的被她吸引,于是他坐到沙发上,安静地看她穿针引线。
他不是闲的下来的人,可是看着她绣花,他的心莫名变得平静安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秒,不知过了多久,绣布上渐渐多出一些精美的图案,像是古代的莲花藻井纹,色彩大胆绚丽,令他想起那些多姿多彩的西北壁画。
他的目光又落到沈绣婉的脸上。
长久的专注令她有些吃不消,她吁出一口气,放下绣花针揉了揉眼睛,又带着思量望向那块绣布,大约是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绣。
而沈绣婉才注意到傅金城就坐在房里。
她连忙起身:“金城?”
“你坐。”傅金城声音淡淡,“我看你绣花,很有意思。”
沈绣婉有些拘束。
她不知道他是褒是贬,但看他的表情又不像是嫌弃。
她记得他从前不喜欢她的刺绣,曾评价这是“封建王朝的裹脚布”,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认真地看她绣花。
“是周小姐委托我帮她绣一些图案,她要在下个月的服装秀上使用。”沈绣婉柔声,“周小姐很客气,依我说大家都是朋友,不好意思收钱,但她坚持付了我一笔定金,还细心地拟定了合同。金城,你说我要不要把这笔定金还给她?”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你们?”傅金城否定,“她就是这样的性情,在工作上追求极致的完美,你要是完成得不好,她会拿你和其他员工一样训斥。拟定了合同,才方便你们在工作上相处。”
沈绣婉的杏眼里划过一抹失落。
她的丈夫,了解周词白的一切。
他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她克制住内心的嫉妒和难过,转移话题道:“对了,云珠快要回来了,该不该把顾先生到访的事情告诉她?”
傅金城翻开报纸的手顿了顿,旋即道:“不必。”
“为什么?我瞧着妈今天对顾先生客客气气的,似乎并没有完全拒绝他。他是个进步青年,和云珠的感情也很好,咱们家三年前已经拆散了他们一次,难道三年后,还要再次拆散他们吗?”
傅金城抬起头。
女人站在光里,脸上全是天真。
他低声:“你怎么这样蠢?今天妈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傅家瞧不上顾令钧,三年前瞧不上,三年后同样瞧不上。”
“可你们不是讲究自由恋爱吗?他们两情相悦——”
“沈绣婉,结婚不是恋爱,结婚是建立在双方物质基础上的两家联姻。顾令钧和云珠门不当户不对,能有什么结果?”
门不当,户不对……
沈绣婉垂下眼睫,不由想起她和金城。
傅金城继续道:“譬如你,你的吃穿用度全是傅家提供的,你手头上的那些钱也是我给你的。如果云珠嫁给顾令钧,你是不是要顾令钧一个大男人也像你一样,事事依赖傅家?”
男人声线沉冷,字里行间没有分毫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