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落了一场大雪。
清晨的阳光照进玻璃窗,病房里的一切都是纯白清新的。
傅金城捧着白玫瑰和报纸踏进病房的时候,周词白已经醒了。
他把新买的报纸递给她:“今天的日报。”
周词白靠坐在床头,放下手里的牛奶杯,展开那张报纸,不禁扑哧笑了起来:“哟,你怎么给我买了一份美食报?”
“我还没看,讲什么美食的?”
傅金城一边问,一边把那束白玫瑰插在花瓶里。
“头版头条是讲火锅的,说是冬日里雅俗共赏的美味,有白肉锅、什锦锅、一品锅、菊花锅等名目,‘当此秋末冬初的季节,霜冷风寒,南市一带的饭馆,火锅已经上市,老饕们正可过屠门而大嚼……’”周词白文绉绉地念了几句,自己先笑了起来,“不过,比起北方的火锅,我倒是更喜欢川式的毛肚锅,把锅汤烧成滚热,配上牛油豆豉辣椒酱,虽然辣,但吃起来却叫人回味无穷。”
傅金城在沙发上坐了:“这有什么难的,你既爱吃,下个月你生日,安排宴席的时候,我让饭店给每桌都预备一份川式火锅。”
周词白合拢报纸:“从前都是我照顾你们,现在倒成了你来照顾我,连我下个月的生日宴席都操心上了。怎么,生日宴会什么的,难道我自己办不妥吗?”
“得了,”傅金城侧着脸点烟,“从小到大,你哪次生日宴过得尽兴了?特别是十岁那年——”
打火机迸出的火焰点燃了香烟。
傅金城的眼眸暗了暗。
周词白的笑容也随之淡了下去。
她自然记得自己十岁那年的生日宴。
生母在她刚出生不久,就和爸爸离婚出国了,爸爸很快新娶了一位锦城嫁过来的千金小姐,川蜀的姑娘出了名的美貌,继母也不例外,但她的性子则偏向于柔顺温婉,在大事上又很有自己的主张,她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周词白四岁那年发高烧,爸爸不在家,是继母带她去医院的。
她记得那天暴雨倾盆,道路泥泞难行,眼见车轮彻底陷进泥巴凼,继母干脆背起她,顶着瓢泼的雨水往医院跑,继母那样爱干净的女人,竟然也能不在乎溅到身上的污泥。
后来医生感慨,天底下竟有这样好的继母,如果再晚来半日,她很有可能会被高烧烧坏脑神经,从此变成一个傻子。
她窝在病床上,朦胧地看着继母忙前忙后地照顾她。
在她的眼里,继母浑身像是在发光。
原来这就是妈妈。
从那天起,她开始叫继母妈妈。
她渴望成为继母那样的女性,温柔而又强大,无需依靠旁人就能拥有自己的力量和磁场,能够从容不迫地照顾所有人,能够成为旁人赖以信任的依靠。
于是每每和小伙伴们相处,她都主动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学着继母的言行举止,有条不紊地照顾他们,包括教育白家的弟弟们不要在学校里欺负人、提醒棋舒上学要带课本和钢笔、给孤单的金城一个温暖的拥抱。
就连过家家,她也要扮演母亲的角色。
可是继母那么年轻,在五年之后,她终究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一对非常可爱的龙凤胎,也是爸爸的第一个儿子。
自那以后,家里像是变了。
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仆佣,他们开始事事以龙凤胎为先。
她开始患得患失,她开始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她以长姐的身份照顾弟弟妹妹,她比成年人还要懂事,她以为这样就能够得到爸爸妈妈的重视和夸奖。
但是并没有。
家里的重心,始终在弟弟妹妹身上。
她像一个透明的人。
懵懂之中,她的十岁生日到了。
他们这里很重视小孩子的十岁生日宴,按照规矩本该由继母替她操办,可是这时弟弟妹妹偏偏生了病,继母根本无暇顾及她,她只能自己设计生日宴会,用尚还稚嫩的笔迹给她的好朋友们写请帖。
她只邀请了包括金城在内的最好的几个朋友,只让家里的厨子准备一桌小朋友们吃的宴席即可,就连蛋糕也是金城他们送的,并不算大操大办。
就在她戴着小皇冠、穿着公主裙,对着生日蛋糕许愿的时候,继母和爸爸从医院回来了。
爸爸当即红了眼眶,一把掀翻了蛋糕,厉声骂道:“你弟弟妹妹还在医院住着,你这当姐姐的不知道跟过去照顾,倒是有心思在这里办什么生日宴会!周词白,你可真能耐!”
那时她的朋友都在场。
十岁的小孩子,已经是知道脸面尊严的年纪。
爸爸这样骂她,叫她在朋友们面前根本抬不起头。
她茫然害怕地杵在原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最后还是继母劝道:“今天是白白的十岁生日,你少说两句。白白呀,是爸爸妈妈忽略了你,喏,这是一百块钱,等吃完蛋糕,你带你的好朋友们去外面玩。”
她含着泪,握住继母塞到她手里的一百块钱。
她觉得自从有了弟弟妹妹,继母和爸爸都变得有些陌生。
他们待她不算好,但也不算差。
该给的都给了,但更多的也没有。
那一年的生日蛋糕,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最苦涩的。
后来,她依然喜欢模仿继母的穿戴打扮和言行举止,依然喜欢吃继母喜欢的川式火锅,也依然喜欢以姐姐的身份照顾别人。
看着别人感激的眼神,她的心里会产生一种特别的快意。
但这种照顾,其实也仅限于在不触及她的利益的时候。
周词白有时候会想,她其实并不是别人眼里的那种好人。
医院病房。
白玫瑰清新纯洁,散发出馥郁的甜香。
周词白微笑,眉眼之中多了几分俏皮:“难得有人要替我办生日宴,那我先谢过三爷了。”
她只有调侃的时候,才会像其他人那样唤傅金城“三爷”。
傅金城夹着烟走到窗边,推开窗玻璃,让寒风带走缭绕的烟雾。
他语气平静:“举手之劳罢了。等拟定好宾客人员和食单内容,我叫人送来给你把关。”
周词白顿了顿,问道:“绣婉和霜霜会来吗?”
傅金城沉默,回眸看她。
四目相对。
周词白抿了抿唇瓣,接着道:“今天早上元璟过来看我,听他说,昨晚霜霜的手受了伤,缝了好几针。小孩子其实什么都懂的,我小时候,很盼望爸爸能多看看我,我想,霜霜大约也是一样。”
她说完,又有些后悔。
其实她不该在金城面前提起沈绣婉和霜霜。
可是不知怎的,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就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