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词白愣住:“什么?”
“没什么。”
傅金城径直走了。
周词白目送那辆黑色汽车开远,握着报纸的手紧了又紧。
她敏锐地察觉到,她和金城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而她无力阻止这种改变。
她翻开报纸,目光落在那则启事上。
——傅金城和沈绣婉离婚。
涂着银粉色指甲油的指尖摩挲过男人的名字,她很欣赏沈绣婉,但这并不妨碍她私心里希望金城能恢复自由。
她卑劣地希望,金城能够像她一样不再被婚姻束缚。
她希望能够名正言顺的和他重新开始。
可是此时此刻,亲眼看着这场潦草结局,她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医院门口,夹杂着雪霰的风透着丝丝冷意。
呼吸之间的热气化作团团白雾,遮住了周词白的脸。
她望向天空。
为什么故国的冬天,竟是这样的冷?
……
沈绣婉抵达老宅的时候,才是凌晨四点。
南方雪停了,天穹上缀着几颗明亮的星辰。
巷弄寂静蜿蜒,墙根的青苔泛黄剥落,偶尔从远处传来一声狗吠。
沈绣婉不想打搅母亲和余妈睡觉,便安静地坐在门槛上,打算等她们起床之后再敲门。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她靠在门框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爸妈说离婚的事。
要是他们知道她和金城离婚了,妈妈肯定要哭天抹泪唠叨上三天三夜,她那样软的性子,必定认为婚姻失败都是女人的错,又要数落她不会笼络丈夫的心,又要责怪她没给金城生个儿子。
至于爸爸……
爸爸那样看重这门婚事,恨不能张扬的整个苏州城都知道了,到时候说不定不仅会骂她,还要拿棍子揍她,甚至带着她回燕京求金城复婚。
一想到即将面对的局面,沈绣婉本就疲倦的身心愈发困乏烦恼。
“诶?!”
不远处突然传来惊讶的声音。
沈绣婉睁眼望去。
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生得浓眉大眼,穿了件灰褐色土家布缝的夹棉上衣,底下是一条黑色夹棉长裤,颈间围了条深绿色针织围巾,手上带了一双磨起球的黑色针织旧手套,因为天冷晨起的缘故,冷风吹的他鼻尖通红,脸上冻得起皮。
走近了,他道:“你不是沈家妹妹吗?你怎么坐在这里?”
沈绣婉认得他。
他是住在巷子头的黎报春,小时候经常带她一块玩。
他会吹口琴。
情窦初开的年纪,他曾在夜半时分爬上她的后院墙头,在月光下对着她的窗户吹《梁祝》,因为他只会这一首,后来把一众街坊邻里全吵醒了,争相骂他是不是在号丧。
之后,他便改为偷偷往她的窗台上送新摘的丁香花和栀子花。
沈绣婉是知道他喜欢她的。
只是尚未对这份暗恋作出回应,她就踏上了前往燕京的火车,嫁给了金城。
此后,再也没有见过。
如今经年再聚,彼此都已不是少年少女。
她站起身:“报春哥……”
“上回你们家老爷子过世,听说你回来奔丧了。”黎报春温和地笑了笑,“可惜我当时押送船货去申城,没来得及见你一面。你是回乡探亲吗?走,我请你吃牛肉面!”
巷子口就是一家面摊子,小贩刚烧开锅里的热水。
等待煮面的时间里,黎报春看了看沈绣婉,由衷道:“听说你嫁给了燕京的权贵,在那边当了少奶奶。你如今是不一样了,虽说眼睛还是那个眼睛,嘴巴也还是那个嘴巴,但就是比小时候漂亮。果然,这天底下,还是富贵气最能养人!”
小贩殷勤地端来两碗牛肉面。
沈绣婉低下头,拿筷箸拌了拌面汤,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是她熟悉的家乡味。
她夹起面条,顿了顿,道:“我离婚了。”
黎报春吃面的动作一僵。
他抬起头:“离婚?!”
“新潮吧?”沈绣婉弯起眉眼,“没想到我这小地方走出去的野丫头,也赶了一回时髦。”
黎报春看着她。
她虽然是笑着的,可他却从她的眼底读出了一丝伤感。
面对年少时喜欢的姑娘,他百感交集,心疼不已。
他坦诚道:“咱们一块儿长大,我知道你是再好不过的姑娘。想是那傅金城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情,你才和他离婚!我虽然没文化,却也知道时代变了,现在离婚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两口子过不下去了,不离婚难道等着杀夫、杀妻?你也不要觉得自己离了婚就低人一等,你只不过是和别人同走一段路又分开了而已,归根结底,你还是那个你。”
沈绣婉怔怔看着他。
她自以为在燕京的这些年,接受了一些新文化,已经属于半个“文明人”,可她仍然会因为离婚而在人前心生怯懦,生怕别人瞧不起自己。
却没想到,她的思想还不如从没读过书的报春哥。
她眼眶微红,笑道:“报春哥,谢谢你!”
等沈绣婉回到祖宅,何碧青和余妈已经起来,正忙活着收拾屋子。
如她所料,听说她离婚了,何碧青当场就哭了出来。
沈绣婉一天一夜没睡,此刻头痛欲裂,提着手提箱往楼上走:“妈,有什么话,等我睡一觉起来再说。”
何碧青又急又气,哽咽着骂道:“你这孩子,天都塌了,你还有心情睡觉!”
沈绣婉背对着她站在楼梯上。
往前数几年,她也以为和金城离婚就等于天塌了。
可是现在,她的心境变了。
婚姻里的那堆琐事,哪里比得上一个安稳觉来得要紧?
她不管明天会是怎样,她今天只想睡个好觉。
她回眸,米白色的及膝呢子大衣衬得她身段纤瘦高挑,她的肌肤白得发光,整个人在灰暗的楼梯间格外明亮醒目,像是刺破乌云的柔和星光。
她杏眼明亮:“妈,金城不是我的天。”
何碧青气得跺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天底下的女子,哪能不以夫为天?!你说这样的话,我看你是要上天!”
“他不是我的天。”沈绣婉重复,“天底下,没有谁是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