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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雾微怔。

听见屋内传来脚步声,转头看去,孟弗渊提着一只牛皮纸袋走了出来。

裴卲先一步转身往停车场走去。

孟弗渊落后两步,走在陈清雾侧后方。

他低声问了一句:“刚刚聊了什么?”

这两年突然流行起了MBTI测试,裴卲是那种典型的“e人”,他担心裴卲过分自来熟叫清雾不自在。

陈清雾笑笑,“没有,就随便聊了两句。”

停车场停了一部招摇的明黄色跑车,先前陈清雾就注意到了。

没想到那车就是裴卲的。

孟弗渊按车钥匙解锁自己的SUV,向着裴卲看去一眼,“新车?”

“昨天刚提的。怎么样,帅吧?”

孟弗渊:“不能苟同你的审美。”

裴卲:“……”

陈清雾轻声一笑,因为觉得稀奇,很少见孟弗渊跟谁拌嘴。

裴卲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揶揄道:“孟总把妹子送回去了记得回公司看报告啊!”

孟弗渊手一顿。

他俯身向着副驾正在系安全带的陈清雾说道:“稍等,我跟裴卲说两句话。”

孟弗渊将已经拉开的车门轻摔上,朝另侧的裴卲走去。

裴卲手臂撑着跑车的车门,有些莫名。

孟弗渊走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说你们两家是世交。”

裴卲知晓孟弗渊表里如一的谨肃端方,而眼下他神情较之平日更显严肃,自己也就收敛了那玩笑态度。

孟弗渊声音静冷:“祁然是她男朋友。”

言下之意,别再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裴卲愣了下,张了张口,“……早说啊。”

孟弗渊微微蹙眉,“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能说什么……这也不能怪我,我一听到她名字就想岔了。而且刚才一顿饭你有一半的时间眼神都黏在她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孟弗渊这人平日生活就如苦行僧,论清规戒律的遵守程度,能直接落发出家。

今回第一次带姑娘出来社交,还处处维护,由不得他不大胆假设。

孟弗渊暗自深深呼了一口气,“到底说什么了?”

“我就把你喜欢喝什么茶告诉她了。”

“你连我喜欢喝什么茶都知道?我爸妈都不知道。”

“……”裴卲简直跳起来,“你什么意思?我可不是那种人!”

“什么人?”

“……”

所谓魔法打败魔法。论腹黑,裴卲甘拜下风,他一弯腰钻进车里,懒得再理。

孟弗渊回到车上,将车子启动。

他直视前方,不曾往陈清雾那儿看去一眼,声音亦如古井平静:“裴卲喜欢乱开玩笑,他要是说了什么,你别当真。”

“嗯。”陈清雾点点头。

想来也是,或许裴卲觉得她名字与方才孟弗渊喝的茶有种巧合的相似,就随口开了个玩笑。

瓷都到处是懂茶懂瓷的人,她在瓷都工作时,随翟老师拜会其他窑口,别人招待她喝茶,也会玩笑一句,你叫清雾啊,那就给你泡雾里青吧。

她了解孟弗渊的人品,也自感两人相处孟弗渊从无逾距。

所幸裴卲开玩笑的言下之意,她根本一丝一毫都没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那可是孟弗渊,有时候连她父亲陈遂良都要谨敬两分的孟弗渊。

回去路上,氛围稍显沉默。

陈清雾只能揣度,可能是裴卲的玩笑叫孟弗渊不高兴了,所以特意避嫌。

车开到之后,孟弗渊将那只牛皮纸袋递给她,说道:“安姐从山上蜂农那儿买的蜂蜜,多了吃不完。你拿去吃。”

她眼下不敢跟他客气推拒,直接接过了。

孟弗渊看她一眼,又说:“后面过程中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跟安姐微信沟通。”

这话,听来确实有避嫌的意思。

陈清雾笑说“好”。

麻烦孟弗渊太多,不好继续叫他在中间传话了。

陈清雾伸手拉开车门,“那我进去了,渊哥哥回去注意安全。”

孟弗渊点了点头。

听见车门阖上,孟弗渊方才转头看去。

她将长柄的透明雨伞在地面上一撑,轻快地迈上门口台阶。

启动车子,于前方掉头,返回时再度经过工作室大门,陈清雾正踏进门中。

下一瞬,便消失于门扇后方。

他总在暗处目送,是以回忆里的大多数篇章都是背影。

单手搭住方向盘,伸手摸过排档储物盒里的烟。

抖出一只,凑近点烟器点燃。

车窗没关,带雾气的风灌入,一截烟灰散落,他懒得去掸。

诚如常语所说,有些事跟咳嗽一样无法掩饰。

即便捂住嘴,在黑暗里蒙住三层被,也会从微颤的肩膀泄露。

他以为掩饰得极好,没想到叫裴卲一眼看出。

今日倒是蒙混过去,往后呢。

不属于自己的,到底一开始就不该靠近。

三周过去,步入初夏的东城绿意葳蕤。

孟弗渊从实验室出来,收到安姐的微信,说是人在科技园门口,给他送点东西。

孟弗渊请安姐稍等,步行去往门口。

安姐提着一篮点心,说是感谢他联系到了人脉给她的小孩写推荐信,“过一阵请你吃饭。”

孟弗渊说:“不客气。”

安姐笑说:“你那位小朋友,给我做的茶具怎么样了?她微信上也没问过我,不会跑单了吧。”

“那不会。她性格比较内向慢热,不找您应该就是进展顺利。”

安姐点头:“也是,艺术家都有点社恐。”

安姐将点心递给他,“自己烤的,拿去尝尝吧。”

“点心不收了,您知道我跟裴卲都不爱吃这个。”

“那你帮忙送去给清雾小朋友尝尝吧,上回在我那儿喝茶,我看她还挺喜欢吃的。当是慰问,也顺便帮我看看进度。”

孟弗渊踌躇片刻,还是接过。

在园区随意将午餐对付过去,下午开过会,四点左右,孟弗渊离开公司,开车去往南郊文创园。

到时,却见工作室门口停着一辆中型皮卡。

车后方放了个小推车,陈清雾正在卸车斗里的东西。

白色尿素口袋,装得满满当当。

陈清雾一把扛在肩上,稳稳当当将其往小推车上一扔。

孟弗渊赶紧停了车,下车疾步走过去。

陈清雾看见他了,动作稍停,笑着打声招呼:“好久不见。”

平常的语句,却叫他心口微震。

好久不见。

孟弗渊两步走近,挽起衣袖,“这么重的东西,怎么不找人帮忙。”

“没事,我扛得动。”陈清雾笑笑,“我力气还是挺大的。”

上初中时候,陈清雾基本不再生病。

那时候她开始有意增强体质,肉蛋奶一顿不落,规律运动,跑步游泳……甚至还报了一个拳击班。

虽然清瘦,但体脂低,并不虚弱。

工作以后锻炼时间减少,但也在努力维持一周两次五公里以上长跑的习惯。

孟弗渊往车斗里看去,还剩一只瓦楞纸箱,便径直伸臂抱了出来,摞在推车上。

陈清雾正欲伸手,孟弗渊却先一步掌住了扶手,“我来。”

陈清雾由他了。

“新买的车?”孟弗渊瞥了皮卡一眼,那车子的轮胎毛都还未完全脱落,显然是新车。

陈清雾笑说:“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爸妈就打算送我一辆车,后来在瓷都工作不怎么用得上,一直没买。现在要拉东西,实在不方便,就开口叫他们接济了一下。”

皮卡是黑色的吉普角斗士,非常硬派。

陈清雾开这样的车,他竟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这就该是她的风格。

柔弱只是她的表象。

小推车推进工作室里,陈清雾指示孟弗渊将上面的东西一一卸了下来,放置在规划的位置。

她几次想要自己来,都被孟弗渊拒绝。

他穿的是衬衫西裤的正装,龙章凤彩,风姿卓绝的一个人,来帮她搬重物……总有种焚琴煮鹤之感。

但孟弗渊自己仿佛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是做瓷器的原材料?”孟弗渊问。

“是天然釉料,石英石、草木灰之类的。”

“草木灰也能做釉料?”

“嗯。”陈清雾点头,“釉料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氧化铝和助熔剂,这些在草木灰里都能找到。比如稻壳灰就富含二氧化硅,我们常吃的海带,烧成灰也会含有水溶性盐,也就是氯化钠。钠就是助熔剂的一种。”

陈清雾平常不是善谈的人,唯独说到自己的专业。

她声音有种珠玉落瓷盘的清灵,非常悦耳。

说完,她忽地朝着他看了一眼,似乎是陡然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跟上化学课似的,担心他觉得无聊

孟弗渊敛目说道:“听懂了。还好我化学不算差。”

谦虚了。

陈清雾知道他高中时理综基本次次都是满分。

这也是两家聚餐时,祁琳阿姨经久不衰的谈资,比什么稀有皮爱马仕,更能拿得出手夸耀。

轻松卸完东西,孟弗渊去工作台旁边的水槽处洗了洗手,随后折返去车里拿来安姐送给陈清雾的点心。

陈清雾接过点心,有点惶恐:“安姐是不是催进度了?”

“不是。她说送来慰问你的。”

“那就好……我是做得有点慢,因为一直在尝试釉色。”

孟弗渊注意到工作台一旁的地上铺了张毡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圆形的瓷片。

陈清雾注意到他的目光,“这些都是试片。”

她蹲下身,从左上角捡起两块,“正好。这两个颜色我有点拿不准,你觉得哪个更好看?”

“我的意见或许不权威。”

陈清雾笑着摇摇头,“好看这件事,有权威的标准才完蛋了。”

孟弗渊接过那两块试片,稍稍往窗户那儿走了两步。

都是灰白色,放在一起对比才能看出细微差异。

陈清雾也走了过来,“这两个分别是谷物秸秆灰和鸢尾灰烧出来的。”

孟弗渊屏了一下呼吸,因为她靠近时那一霎拂面的冷调香气。

他敛下目光,借由自然光,仔细端详。

片刻,他抬了抬右手。

陈清雾:“你更喜欢这个?”

孟弗渊点头:“似乎颜色层次更丰富,而且不显脏。”

陈清雾笑起来:“我的第一感觉也是觉得这个更好看!看来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孟弗渊“嗯”了一声,不叫心底泛起波澜。

陈清雾从他手里接过试片,放回原处。

孟弗渊看向那些试片,问:“都是准备用在给安姐的作品上?”

“嗯。我觉得比起成品釉,她应该会更喜欢天然釉。”

孟弗渊问二者的区别。

“成品釉配方固定,釉色效果也更稳定,但就会缺少一些烧制过程中产生的随机性。”

孟弗渊点了点头。

很难克制自己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在谈及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她有种闪闪发光的明亮。

他一路上都在计划,送完东西就走,眼下却像是被沼泽绊住一样。

那种绝望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清醒陷落的心情,和饮鸩止渴没有两样。

陈清雾突然“啊”了一声。

孟弗渊看她。

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没给你拿水。”

“不用”还没说出口,她已快步朝着冰箱走去。

陈清雾拉开拿出一瓶纯净水,走过来递给他。

孟弗渊接过,道声谢。

陈清雾视线瞥过他的衣袖,一顿,伸手指了指。

孟弗渊抬起袖子看了一眼,那上面沾了点灰。

他将水瓶放在台面上,抬手轻拍。

他指骨分明,手指修长,冷白调的皮肤,尤显得青色筋脉有种禁欲的质感。

陈清雾目光定在他左手的小指上,“渊哥哥你是不婚主义者吗?”

她有此一问,是因为忽然想到有一回聚餐,祁琳阿姨起哄催婚。

那时孟弗渊语气淡淡的,仿佛玩笑般地说道:您再催,我这辈子就不准备结婚了。

孟弗渊往她目光所在处望去。

自己小指上的银色尾戒。

“不是。”他沉声说。

陈清雾抬眼看向他。

“为人守戒的意思。”

“为谁?”陈清雾顺口问道。

静了一瞬。

孟弗渊的目光恍如云烟,轻而短暂地拂过她的面颊,又落向虚空处。

那样轻,陈清雾却捕捉到了。

好似听见远方空寂山谷间的一声轻雷。

“不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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