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晋阳城,太原郡守府内。
本应悠闲吹着四月暖风的众人却一个个都神情紧张,来来往往,一副乱哄哄的景象。
“什么?!
王功曹自杀了?”
刚刚来到这里的王柔,与臧郡守寒暄过后一问,就得到了这令人惊愕的消息。
“王将军节哀,臧某实在抱歉.”
郡守如此说的原因自然是因为这位功曹是王柔的族弟,他们同是晋阳王氏的一员,且还是其族内颇有影响力的角色。
这便是后汉政治的又一项常态了。
众所周知,后汉以来,世家的影响力逐渐壮大,深入地方。
而深感皇权难行的帝王便逐步加强限制,最终出台了一项名为“三互法”的法案。
该法不但重申了前汉武帝时,地方官员任命应回避本地籍贯的要求。
更是进一步加强限制,甚至婚姻之家及三州人士不得对相监临,即三州人士有婚姻者,则其家人不得交互为官。
如甲州人在乙州为官,同时乙州人在丙州为官,则丙州人不但不能到乙州为官,也不能到甲州为官;三州婚姻之家也是如此。
其法就是为了杜绝地方官员徇私舞弊,与地方豪强勾结,放任其做大的目的。
但时间会侵蚀一切,任何成文之法都有空子。
郡守和刺史府的属官们便在此列,他们不但不需回避,甚至为了治理地方的方便,形成了必用本地人才的成例。
而这位王功曹,便是郡守府诸曹之长,群吏进退赏罚皆由其定夺的大人物。
如此角色,又是本地望族,他为何要自杀而死呢?
那就要说回到昨日晚间了。
当时刚刚随张辽回城的苏曜,完全不顾时间场合,拽着张辽一同去郡守府交差。
于是可怜的臧郡守依然拖着病体,叫来了诸位曹掾属吏,深夜加班。
唯有王功曹行色匆匆的借故离开,返回府邸。
“云泉寨完了,你是怎么搞的?!”
王功曹怒斥门客王发。
是的,这又是个姓王的,同样是晋阳王氏一员,但他却只是旁脉支系,凭本事在王功曹手下吃饭,专与各路三教九流之辈打交道。
“这,这怎么会?不是只有两百人吗”
王发吓了一跳,赶紧问
“姜…那个妇家贼首现在如何?”
王功曹一甩袖子
“还惦记你那心肝宝贝呢?
死了!
人头还是那雁门张文远亲自交到老子手上的。”
“这,不应该啊,他们不是说有一千多号人吗?怎地就被两百官军剿了?还能被破寨?”
“你问我?!”
“这…属下不敢……”
王发一时间憋屈,难受,愤怒,各种负面情绪涌上来,但最后更多的还是痛惜。
那么妙的可人,比晋阳的名妓伺候的本事都高,他每月都要去享受一次的义女,竟然被那个不知怜香惜玉的混球砍了脑袋。
抓回来不好吗?没为官奴也行啊。
越想越气,王发最后满眼发红的求问,想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害他的美人丢了性命。
“看伱这窝囊样!”
王功曹现在也是满肚子都是气,要不是这个王发平时办事一向利索,他现在真想砍了他。
“苏曜”
“啊?”
“那个坊间传闻的那个并州军屯长,来咱们这了。”
王发一连说了几个“这”字,终究还是不敢把锅甩给这位家主。
但王功曹确实也是后知后觉。
苏曜的出击是郡守独断,并未知会属吏,他也是到现在事了才知道此事。
倒不如说目前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
“你去安排快马,等会传我信件,派人通知宫里。
这个苏曜竟然胆大包天,杀了他们派来勘功的小黄门。
现在正藏在郡守府上,必须让他们尽早准备,赶快拿个主意出来。”
“什么?!”
王发惊了一下,还是赶紧应下了冲出门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苏曜在干成此事后得到了郡守的认可后,两人便已决定不再刻意隐瞒此事,也隐瞒不住了。
首先丁原那边肯定会向朝廷汇报,而在此的苏曜又如此高调的剿匪,虽然功劳簿上没写,但人人都知道是他这位英雄干的好事。
于是臧郡守也加快了节奏,趁着朝廷的通缉令还没下达。
臧郡守关于此事的情况说明也经手下郡吏们发往洛阳和各地州郡,以联络名士,这才是王功曹急着回来的重点。
山寨没了是丢财,而若是宫里的后台出了事,那他可是要丢命了。
这些年,王功曹在任上可没少打着宫里的旗号,利用考功升迁等职务之便大收方便之才。
这也是王功曹这么多年一直甘于郡吏,不愿升迁的缘故,一个大郡中掌人事的功曹所能捞到的钱财,远非那些边远贫穷小县的县令们所能想象。
但也因此,他很清楚,一旦他被牵连出来,族里的那些自命清流的才俊怕是会忙不迭的跟他划清界限,断然不会保他。
“臧旻啊,臧旻。
你说你都快病死了,还折腾个什么劲。”
王功曹奋笔疾书,边写边咬牙恨声道:
“狗东西竟然还敢包庇要犯,串联党人。
既如此,就别怪兄弟我大义为公,不讲情面了。”
——“写完了吗?”
“你慌什么,马上……”
王功曹豁然抬头。
摇曳的烛光下,苏曜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少年英俊的面庞透着冰冷的寒意。
啪的一下,王功曹手上的笔掉在了地上。
“写完了吗?”
苏曜拿过书信,看了一眼,说道
“这里,来,你的同伙都有谁,都一五一十的写清楚,不要遗漏。”
“什,什么?!”
“当然最后还要写诚心悔过,给各位大人添了麻烦,虽万死而不能赎之类你自己看着润色,懂了没?”
“我既然来找你,当然已经找到证据了,你若是写的跟我这里的信息对不上,结果你懂得,对吧?”
“懂,懂的,在下懂的。”王功曹本能的回应。
他怎么这么老实呢?
因为在刚刚,苏曜拿过书信的时候,他目光一扫而过的时候看到了。
王发,他那个办事妥帖的门客,正被苏曜掐着脖子如拎鸡仔一样,已经完全没了生气。
“那快写吧,我等着你。”
“写,谢谢,在下这就写。”
王功曹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却不知道自己在写着的正是他自己的遗书。
是的,苏曜当然不会放过他了。
在得知被有预谋的伏击后,他和张辽便猜测城中有内鬼透露了行踪,这样包括上次那300汉兵遭到伏击的事情便也可以得到解释。
而在其后,姜夫人侍女的口中苏曜又得到了个神秘干爹的情报,于是回来了的苏曜便存了份心思。
眼下这个主城已经是他的新据点了,一切危机他都要消灭在萌芽之中。
于是,明面上借故留宿郡守府,实际上紧盯的着内鬼的苏曜,在看到王功曹的异动后,他便果断尾随而来,果然看到了一出好戏。
现在竟然还顺利搞到了一份写有不少红名目标的任务文件。
苏曜走出门去,抬起头来,只见夜色阴沉,星月无光。
“王功曹竟然是从背后以刀剖腹自杀而死?!”
那么从昨夜回到当下,这才是王柔震惊的真正原因。
“这你也信?背后剖腹?!”
臧旻咳嗽了两声,摆了摆手:
“除房内另一个上吊的门客外,王功曹府中上下没有任何人发现到异常。”
“难道这门客干的?”
“不,已经查明这个门客是先被拧断了脖子.”
王柔听到后人都麻了,好嘛,谁家刺客干活这么糙?
不,不对,此人明显武艺高超,没有让任何人发现痕迹,但却在死法上露出马脚?
不对!
这个是:
“这哪是什么自杀?简直是一场公开的处决啊!
是哪里来的游侠干的好事?!”
没错,比起自杀,这确实更像是一次公开的处决。
臧旻摇了摇头,递上遗书交予王柔。
这一瞅,王柔就差点背过气去。
上面起初还是向宫内黄门告密,举报臧旻窝藏逃犯,然而中间忽然笔锋一转,开始历数自己贪墨、勒索、勾结盗匪等等罪过,最后还深刻悔悟,表达歉意。
王柔顿了顿脚,半晌无语,一时不知是该怒喷这个族弟的罪恶,还是痛斥刺客的狂妄。
不过很快,更令他们震惊的事情就传了过来。
“臧,臧郡守,大事不好啦!”
赵主记慌着跑来:
“城内,城内又有八处上报有要人出事.而且”
“而且什么?!”
臧郡守激动的猛咳起来,王柔不由得帮他顺了顺气,问来人道:
“可又是和王功曹一样,伪装成自杀的谋杀?”
“这,该说伪装吗”
赵主记一脸惊恐,顿了顿道
“除了剖腹和上吊外,还有人背后中了三刀、溺毙在脸盆和被枕头闷死等多种死法,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和王功曹有关,留有一份认罪状”
“都是这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
臧郡守深吸一口气,竟忍住了愣是没有咳出来。
一夜之间呐,杀晋阳八个要人,既有他郡守府的郡吏,又有豪强世家的族人。
但巧的是,这些人偏偏还是跟那王功曹勾结阉党的事情有关。
这就离谱了,说严重点,这个杀手可以说是一夜之间把晋阳城中势力得罪了个遍。
但臧旻却还是平静了下来,问道
“认罪状上内容可都属实?”
“这,具体还需确认”
赵主记悄悄撇了眼王柔,犹豫了一下说道:
“不过根据坊间流言等,许有部分属实。”
“核查清楚再说。”
臧郡守如此说着,但心里却如明镜,认罪状上的事情八成都是真的,他这数年太原郡守也不是白当的。
但是手下势力盘根错节,很多事情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
只是没想到这王功曹竟然都发展到攀上阉党的路子了。
如今有人帮他出手,从利害上来讲,对他是一件好事,但是嘛
“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郡守又准备如何处置啊?”
王柔代表晋阳王氏,他必然关心此事的处理。
便是他的族亲千错万错,也不该如此不加审判便被处以私刑,此种挑战官府权威的事情一旦允许,势必人人自危,怎能听之任之呢?
臧旻摇了摇头:
“这位游侠身手了得啊。
现场不留痕迹,也没有任何目击者,处理起来,难啊.”
臧旻其实心里已经想到了,能在一夜间干出这种事的人。
同时王柔当然也想到了,于是他挥了挥手,屏退众人后,皱眉问道:
“会不会是你那个叫苏曜的客将?”
“王将军慎言!”
臧旻又咳了两声
“眼下一点证据都没有,苏贤侄又是太原的英雄,怎能污他干出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呢?
况且他昨夜一直都在我郡守府中休息,从未离开过。”
“一直都在?”
王柔疑惑。
“至早上起,都未有人见他离开过。”
臧旻倒并未说谎,郡守府无事时的夜间警备本就稀疏,苏曜又精通潜行技能,出入自由全无阻碍。
但臧旻如此果断,确实也有一些包庇之意,更多是因为眼下他不想再节外生枝。
关于苏曜怒杀小黄门一事的详情他昨夜才向诸位朝中大员刚发出说明,今天难道他就要去收押了苏曜吗?
用这种莫须有的理由?这事是能那么办的吗?
于是在略作思索后,臧旻便与王柔共享了苏曜的事情。
“无法无天!”
王柔怒斥
“这更像是他干的了,郡守应该即刻将他收监,审问清楚才……”
说了一半,王柔自己就意识到了,此事的危险性。
一个只因勘功不公,便敢于怒杀朝廷天使的人,现在又凭着一己好恶在太原郡行这游侠之事。
若是贸然收监,会能不遭反抗?
正这时……
“郡守,不好啦!”
衙役来报
“那些大家们都找上门来了,要您给个说法啊!”
臧郡守咳嗽两声,摆摆手,表示不见,让他们回去,晚些郡守府自会拿出个章程。
“郡守你这是在玩火啊。”
王柔压低了声音,他也想明白了,臧郡守这是想借事向宦官宣战,除掉他们,但是……
“没有证据,王将军莫要乱说……”
臧旻其实也相当头疼,这种事怕是永远也不会有证据了。
没想到初时只以为发现了一把锋利的武器,但眼下看来,这把武器搞不好并不想他想的那样趁手好用,甚至可能随时扎自己一手血。
“你别是给咱们晋阳城招了个妖孽回来!”
臧郡守又何尝不知呢,一个可以无声无息一夜间杀如此多要人的刺客杀手,若并不能掌握在手中,那便是当局最头疼,也最厌恶的存在。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个妖孽的屠刀什么时候会挥到你头上来。
但实际上他是多虑了,以苏曜只杀红名的态度,若非拿到了那份确实的文件,他也不会在城中大开如此杀戒。
“他既然已经行踪暴露,老夫也不好再明目张胆的收留他”臧郡守摇了摇头。
怎么对付一个无懈可击又让人头疼的同僚呢?
把他供起来,或者让他高升,给他请走,都是非常好的办法。
问题是把苏曜送去哪呢?
“既如此,郡守不如将这叫苏曜的小子借给王某吧。”
王柔这时才突然想起自己的目的
“他若真有传闻中那般厉害,那比起让他留在地方精力旺盛的惹是生非,不若随某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而且在我军中,也正好调教调教他那无法无天的性子。
这对他,对咱们不都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两人又再商议一番后,臧郡守决定先跟苏曜沟通沟通,探探情况。
不过嘛,等晚些时候苏曜又回到郡守府进行讨伐任务的奖励结算环节时.
面对这又臭又长的过场剧情,苏曜则听着歌哼哼哈哈的敷衍了过去。
只有在最后时刻,明确领取结算奖励时,苏曜据理力争了好一会,于是便有了现在这晋阳武库内的一幕:
“5套马铠具装?!”
负责军武的官员眼睛瞪得向铜陵一样,翻来覆去的看着手上拿郡守的手令:
“有没有搞错,咱们这一共就没几副啊!”
“哦,对了,我还需要再打造个武器,你们上次给我做的那是什么玩意,根本不经用,一次就坏了!”
“什么?!”
这位官员听了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不行,郡守的令文上只说给你拿5套具装,没有打造的武器项目,咱们做不了。”
开玩笑,上次打造那把巨镰他们这就全力加班几乎一天一夜,整的匠人们都是怨声载道,这次竟然又想来了!
“不行?”
苏曜眨了眨眼睛,这打铁功能这么拉胯的吗:
“掏钱也不行吗?”
“什么?掏钱?这是钱的事吗?!”
官员眼睛一瞪,他们这可是官方的!
那哪能这么轻易就给个人打造装备,没有郡守的手令,即便你是……
苏曜身后的王凌上前一步,拿出了沉甸甸铜钱。
官员也眨了眨眼,立马脸上就换了一副神情
“哎呀,您这么客气干嘛,里面请,里面请!
让咱们的匠人们看看您说的这,这个马槊是个什么东西。
能为您这位少年英雄效劳,那可真是咱们上下的荣幸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