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口气出一桩心病来,天天互相安慰:看儿孙面上。
颜静娴却是舒舒坦坦的。她原本担心因产育事耽误了政务,休假回来怕朝廷另有安排。特意寻颜神佑去探探口风,恰遇着颜肃之让儿子过来跟闺女熟悉政务,犹豫了一下,还是当着六郎的面儿问了出来。
颜神佑奇道:“有什么好担心的?你现在行动还方便,将春耕的事情做完了就好了,剩下的事,自有主簿等盯着,等你坐完月子回来。一切还照旧就是了。”
颜静娴又看六郎,发现他对于女人干政这种事情,好像一点意见也没有,便不再多说这个,反问他们在做什么。
颜神佑道:“过来坐。”原本姐弟俩是男左女右并肩坐的,颜静娴想了想,还是坐到堂姐的右手边。坐下一看,桌上放着一些纸张,分写着一些州郡的名字。
颜神佑道:“我在想曲辕犁的事儿呢,那个可以深耕,又省畜力。”颜静娴漫应一声,心里在想,要怎么将他两个关系再促得再亲密才好呢。女子为官,现在看来没人反对,等到天下一统了,肯定有死道学要跳出来,颜神佑稳不稳,就至关重要。后来事,还要看六郎心意如何。
思忖间,颜希真又来了。昂州治下有南郡,南郡原先并不归昂州管辖,是颜神佑强拆了来的,是以一些昂州有的政策,南郡并没有被彻底推行。颜希真接手昂州后,南郡推广曲辕犁的事儿就落她肩膀上了,她就是来商议此事的。
被姐姐们包围,其中两个还是孕妇,六郎突然觉得压力很大。颜希真跟颜神佑讨论起南郡的问题来,另外两个就在一边听着,某地要投放多少,怎么能保证实惠真正落到百姓手上而不是中途被拦截,又或者干脆被中间的官员弃之不用……
六郎问道:“还有会弃之不用的?”
颜神佑道:“当然了。人心不可测,有倚姓氏为官,懒得去做实事的——这算好的了。还有一等人,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回来上报说用了,但是没效果。又或者别有想法,就不愿意变的。明晃晃的省力增产的好处摆在面前,他就硬是不想做,反正饿的又不是他。”
六郎越听越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神奇!与颜神佑这个穿来的草根不同,他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富贵儿郎,有些事情真是闻所未闻。颜神佑如果不是穿来的,而是一直在这么个环境下长大,很多事儿,她也不知道。颜希真是接触事务久了,知道了一些,颜静娴就只知道颜神佑说的第一种情况了。
颜神佑一看他俩的样子,就知道这两个是不明白这些事情的。她要不是多了一辈子胡乱看些奇怪东西的底子,遇上这些事情的时候也得抓瞎。当下一样一样给两人细说,又将如何测算所需物品数量,又如何做事先试验,成了之后再陆续推广之类都讲了。
颜希真听了半晌,忽然失笑,笑指颜神佑:“你这是将兄弟当儿子教呢?宝宝长大的时候,你可别失了耐性就知道揍他才好。”
颜静娴默默给大姐点了个赞。
颜神佑道:“哪有,我弟弟我也一样教,对宝宝我很有耐心的。”
“哈,”颜希真撇撇嘴,“人家恨不得将儿子抱着,你非得每日让他立一阵儿,还抻腿儿抻胳膊,”又对颜静娴道,“你还记得不,我们给阿翁守孝那会儿,六郎还不会说话呢,她就急着做识字的卡片来了,现在倒将儿子放到阿婆那里去了。”
颜静娴道:“我记得阿姊当时做了好些玩具来的,”又将六郎一打量,“也是,你们年岁差得大,当时家里事多。”说便笑着一掩口。
六郎有点愕然,细细一想,好像也是,他姐待他比他爹还要耐心,仔细得近乎啰嗦,却讲了不少有用的知识。
颜希真与颜静娴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差击掌庆祝了。颜希真又问颜神佑:“就要春耕了,识字班是不是要暂停了?”
六郎忙问识字班是怎么一回事儿,颜希真道:“就是教人识字的,不论男女老幼,想学的都来。跟二娘教军士读书是一个道理,民智当启。”
颜神佑又将“文武不当对立”、“不好互相干涉”、“搞个高素质的新兴集团护卫皇室,不要总被世家把持朝廷”等等的想法解说了出来。期间六郎有不大懂的地方,颜神佑看都是自己人,微微透露了一点君臣之外的阶级思想,又掺了一点社会契约论。
六郎初听时颇为惊讶,他平常听的,跟这个出入很大。然而将许多情况一代入,似乎又有挺对的。自此留心,而眼界更开。
姐弟四人直说到要掌灯了,六郎才发觉,一直都是他提问,他姐解答,两个来说正事的堂姐反而被放到一旁,喝未央宫送来的补汤去了。六郎心说,真像教儿子啊?有点小尴尬,又有点小温暖。
见要掌灯,几人才起身,一起到楚氏那里吃饭。颜家在旧京的时候,人口齐全,各房各吃各的。到了如今,反而连出嫁的女孩儿也一处在楚氏那里吃饭了,真是世事难料。
席间,颜希真又说了下午的事情,极赞姐弟们和睦,又说幼年趣事。
颜肃之听了,就跟闺女打商量:“我儿子陪你玩,你儿子陪我玩,好不好?”被姜氏横了好几眼。
用过饭,颜希真与李今回家,颜静娴就还住原来的房间,颜静媛照例是在婆家的,颜神佑母子俩也被留了下来。颜希真见颜神佑蹓蹓跶跶,好像有心事,戳戳她的胳膊:“想什么呢?”
颜神佑严肃地道:“给宝宝做个识字卡片,让你们说我不疼他。”
☆、260·女人的誓言
颜神佑说是回去做识字卡片,那也不用她自己亲自动手,将要求一说,交人一做就行了。太府现在比较空闲一点,也不是抽不出空来。她自己那里,也有不少陪嫁的工匠。不过她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能不能多做一些?然后无偿地发放?这样是不是能够提高一点识字率?
又怕做成木头的,给人当成柴禾烧了……
思忖了很久,还是让自家的家内坊做几套出来,凑够了儿子用的,再给阿琴她们几个几份。其余的要慢慢的筹划一下了。春耕秋收,是乡间最忙的时候,怕乡民没时间配合她搞什么扫盲。
颜神佑现在也住宫里,回去的时候,宝宝已经开始打盹儿了,睡得像小猪一样。颜神佑坐在儿子那小小的摇篮床边上,给他顺顺短短的头发:“好吃好睡,好好长大,千万别像你舅那样胖成球啊!”
旁听的两位乳母:……这是嫌弃我们将小郎君照顾得太好?呃,好像有哪里不对。
颜神佑努力回想,只恨上辈子离得太远了,完全没有回想起还有什么值得拿拿出来的育婴知识,只得作罢。宝宝可能是感觉到了亲妈就在旁边,也不知道是欢迎亲娘到来,还是抗议亲妈让他减肥,哼唧着翻了个身儿,咂咂嘴巴,继续睡他的觉。颜神佑给他理理小被子,宝宝一颗大头在扁而薄的小枕头上蹭蹭,睡得更香了。
颜神佑不自觉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来,轻声对两个乳母说:“晚间多看看他,别让他蹬了被子。”
戴家娘子道:“我们两个轮班。”
颜神佑道:“还用不用再找人帮忙?睡到一半儿被叫醒,一天回不过神儿来。我记得小时候,除开阿圆,身边还有阿竹他们呢。”这么一想,自己对宝宝确实不如姜氏当初对自己用心。
戴家娘子忙说:“并不用的,我们撑得住。”
颜神佑对宝宝愧疚之心大起:“不用硬撑着,我来想办法。”
两位乳母:……MD!要来抢饭碗的了么?
颜神佑还真没有弄抢她们饭碗的人来,而是在第二天吩咐阿圆亲自去挑选一些合用的侍女来。小家庭的人口肯定会越来越多,需要的人手自然也要多,以前真是她疏忽了,现在必须注意。
阿圆拍胸脯保证:“一定办得妥妥的。”
颜神佑道:“还是我疏忽了。这样,不要只从咱们带过来的人里找。你多留意,看看阿郎那里有什么合用的人没有。往常总住在宫里还不觉得,今天一想,却是与那边的人不甚亲近。”
阿圆道:“小娘子想的很是,我也没有想到,竟没有提醒小娘子,是我的不是了。我这就去办。姑父的乳母那家,听说就不错,心眼儿好,要不从他们家看能不能挑着合适的小子,先调-教着,好给小郎君就个伴儿?”
颜神佑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阿圆谦虚地道:“要我们不就是为着这些用处的么?主人家做大事的,这些枝节,还不是我们的事儿?”
颜神佑与她聊天聊上了瘾,每个人都有八卦的一面,她开始问起阿圆的新生活来了。阿圆属于一些人口中的“鸡犬升天型”人物,自己过得是相当满意的,周围难免会有些说闲话的人。这些人里,又以先前富贵,现在只剩空架子、摸不到实权、见不到领导的人最为不平。
阿圆单拣好的跟颜神佑说:“眼下可好啦,家里小子居然也有官儿做了,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那小子前几天还说,要给我雇个丫头使使。我说,自己都是奴婢出身,要什么丫头?太轻狂了?多少正经诗礼大家出来的都还没这样好的命呢。”
颜神佑眉间微蹙:“这是怎么说的?”
阿圆小声道:“近来四处过来的旧族是越来越多了,有些颇为穷困了。”
颜神佑眯了眯眼睛:“先时旧京之乱,道是旧族凋零,现在怎么越冒越多的?”
阿圆道:“鱼过千层网,网网还拿鱼。”
颜神佑觉得有理:“是得想个办法,再拢一拢人了,就怕拢得太过了。”
阿圆现在对旧族的感情颇为复杂,一方面,她是旧族奴婢出身,对旧族天然就带着敬畏,另一方面,她又算是后起之家,越这样,越想得到人的认同,被鄙视之后,那股不痛快就甭提了。只是论门第之风颇盛,她再不痛快,也觉得自己不大占理,说话间就有些矛盾的地方。
颜神佑慢慢跟她聊天儿,心思飞转,暗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有跳出来说酸话的了。阿圆年轻时曾伺候姜氏笔墨,也跟着听了些书,文化水平还是可以的。但是当家庭主妇久了,又天天管着些鸡毛蒜皮,很多知识都退化了,一些语句的意思也理解不到位。不过因为学过,跟颜神佑学几句话还是行的。颜神佑听了,就很是皱眉。“沐猴而冠”已经是比较克制的骂法了,其余的更不堪听。
阿圆颇不自安,生恐小娘子以为她是在告黑状。她本没想说这些的,可惜颜神佑太精明,听出味儿来就要追问,不问个明白不肯罢休。阿圆挺欣慰的,认为没白对她尽心一场,又怕颜神佑因此而误事。小声说:“小娘子,我们本就是奴婢出身,大家公子瞧不起我们是常有的事儿。”
颜神佑道:“罢了,我再想想吧。”
阿圆忙说:“小娘子,可不敢乱来。旧族是国家的栋梁啊!”
颜神佑看她委实着急,心说,你这被骂的都这样了,其他人的想法也可想面知了。安抚她道:“你看我可曾办什么混事了?”
阿圆道:“都怪我说漏了嘴。”
颜神佑笑而不语,心道,我是不得不跟他们对上的,我就不信这些人看我能顺眼了。你怕他们,我却是不能怕的,早晚得有一战。从眼前的情势来看,所谓新兴土鳖与旧族之间,已经达到了一个平衡了,就怕有人要拿女子从政来做文章。
颜神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哪怕会当凌绝当,也始终不过一个人痛快而已。得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才会有意思。
阿圆见她想事儿,不敢多耽搁,轻轻说一声:“小娘子,要不要先见见驸马乳母那边的人。”
颜神佑缓缓点头。
阿圆觉得自己好像是闯了祸了,跑出去叫人,又悄悄使人通知儿子王大郎:抽空过来见一面,我有事儿要跟你说。
————————————————————————————————
山璞的乳母家早先十分贫寒艰苦,下山后好了些,老人家却没享过多少福就去世了。还余下乳兄等人,山璞有好几个乳兄,最年长这个,比山璞大上许多,颜神佑曾问过山璞,知道长山璞八、九岁的样子。一见之下,发现这个乳兄长得十分老相,倒像是四十多的人了。
颜神佑对他十分客气,只是乳兄的口音有点奇怪,大家交流有点吃力。乳兄有些紧张,阿圆已经跟他透露了一点情况了,这让他更紧张了。上了茶他也不敢喝,让坐也束手束脚的,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听颜神佑问他家里有几个孩子,愿不愿意等长大了跟宝宝就个伴儿的时候,他化身丁号,颤抖着说:“就、就就、就怕、怕、怕、他们、不不不不成的。”憋得脖子都粗了。
颜神佑也服气了,这位同志一家子都是死心塌地跟着山璞混了的。当年,山民下山,正常情况下都算作编户齐民的,只有他们家,死活跟着当部曲。还不是为了求山璞庇佑,就是想给山璞鞠躬尽瘁。因此又带动了好些个人,一起必须要当部曲奴婢。颜肃之认为他们有良心,同意了。
现在一看,这位还真不是谦虚说要不干,就是纯粹担心照顾不好小主人。
颜神佑也不由放缓了语气,跟他商量着来:“无妨的,让他们一道长大,一同读书。”
乳兄心下忐忑,但是不敢硬强,只得答应了,还说:“他要是不听话,您只管揍。”
颜神佑:……我是开明家长,我们家不兴体罚的!
这边商定了,那边阿圆也挑好了人。考虑到性别问题,颜神佑给宝宝定的人员配置是:有俩侍女做点细活就行了,其他的都要配成男孩子!阿圆颇知颜神佑之意,也没有准备多少侍女,带了五、六个候选的人,挑的都是面相端正又不轻佻的。向颜神佑复命:“小娘子看看,要是合意,就留下两个来给乳娘帮忙。可别留太多了,免得带得女气了。”
颜神佑对于阿圆的办事能力颇为满意,阿圆放下心头大石,发誓要不是走投无路,再不敢再告状了。回到家,她儿子王大郎也说她:“听几句闲话又能怎么样?遇事不自己打发了,偏与主人家说,让主人家出头,岂不是让人愈发瞧不起?也扫了主人家的脸面。”
然后王大郎被亲爹拎着笤帚疙瘩追得满院子跑,最后怕老头追急了跌跤,王大郎停了下来,然后被亲爹一顿暴打:“怎么跟你娘说话的?她不过是嘴碎,多说了几句,你与她好生说,”又转过头来训老婆,“你也是,可把碎嘴子的毛病改了吧!”
阿圆现在说话也少了,有时候忍不住想开口,就掐一把大腿,憋得十分辛苦。只是在带女儿过来的时候,话才多了些,唠唠叨叨,都是提醒女儿:“要听话,别躲懒,做事长点眼睛……”
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叫花奴,一个叫月奴,花奴为姐,月奴是妹,生得清秀可人。阿圆夫妇日子过得不错,姐妹俩也没吃过什么苦头,平素在家不过烧个饭、做点针线,家里其实还有两个帮佣,要她动手的时候并不多。阿圆识字,有空还教几个,都是机灵丫头。
颜神佑原担心她们做不好事,见了才失笑,这又不是大家闺秀做烧火丫头。颜神佑这里,本就不用贴身侍女做什么粗活的。便对阿圆道:“你是她们亲娘,如今可是母女都来了,有多少话儿说不得。慢慢教,对了,有空让她们与阿琴她们聊聊。”
阿圆答应下了。
月奴胆大些,回道:“我们与阿琴姐也是熟的。”
颜神佑笑道:“那更好了。”留神看着这姐妹俩,也让阿竹她们帮忙考察一下。等阿竹她们不得闲了,这两个又能顶用了,就让她们顶上。这一回也没准备太多替换的人,颜神佑也没打算让阿竹她们都被换掉。换,也要慢慢来。
————————————————————————————————
颜神佑收拾完了家里,集中精力去盯着春耕的事情了。这一年的春耕,对于颜神佑来说很重要。主要是新农具的推广,这时节,对于增加农作物产量来说,改良农具和耕作方法比改良品种要方便得多。昂州、广州她不担心,比较担心的是荆、扬等地,怕受到抵制。
一日三遍,催问这几处的情况。她又兼尚书令,一应大事也要知晓,十分忙碌。
这一日,正在看划拨霍白军粮草并收买济阳王伪官所费钱帛事,阿竹又来汇报:“山家小娘子回来了!”
颜神佑讶然道:“怎么这时节反倒回来了?你去打听打听去。”
阿竹道:“就是打听过了的。咱们家小郎君要做人表兄了。吴郡事多,恐怕照顾不周,想这里长辈多,倒是方便,便送娘子回来了。”
“说了住在哪里了么?”要是要婉回娘家住,颜神佑就也得回去了。如果去姜家,颜神佑又怕她住不惯。接到宫里,也不知道妥是不妥。
阿竹道:“已经回姜家了,禀过了太夫人,过一时就来宫里见您。”
阿婉来得很快,并且从身材上完全看不出身孕来,颜神佑见她便笑了:“你是第四个了!”
阿婉道:“我在家里也听说了,那可真是好事。”
颜神佑便问她想住在哪里,阿婉犹豫了一下,道:“我还是住回去罢,婆家总不会对我不好的。我阿家可乐坏了。”
颜神佑道:“那是,她当年可吃了不少苦头的,对你会更仔细,就不晓得你坐不坐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