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被关紧,连同百叶窗帘也密不透风,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林汛从门口佯装装水经过了五次,将听见的原话转达得活灵活现——
“拿着我的钱,请个废物进来?”
“一份粗制滥造的大纲,和一份细节到女厕要比男厕多几倍隔间都写明白了的提案,你跟我说你怀疑谁抄谁?”
林汛一边声情并茂地表演,“啪”得一声将手掌拍在一张桌子上:“赵老登!你这个月工资别想要了,滚出去给黎大美女道歉!”
栾云侧头,小声和身边前辈吐槽:“我觉得最后那几句像是他自己编的。”
“这还用说?那帅哥看上去也不像会这么说话的。”万澄拿起文件夹,上前拍他脑袋,“让你转述就好,谁让你个倒霉玩意儿在这自由发挥的?!”
林汛被打得脑壳疼,躲到黎想身后:“哎哎别打了,我听不清他们后面说的什么,还不能替他说两句吗?话说这哥们儿到底什么来路啊?赵颁那水桶腰在他面前都快弯成90度了!”
“你们不知道?咱DK创始人啊,叫薄浮林!这公司都是他的。”
有人惊呼:“这么年轻?富二代吧。”
“富了不知道有多少代,他太爷爷是在一百年前清华公费留学去美国的那批人之一,共.和国.元.老档案馆都能查到资料!”爆料的万事通语气神秘兮兮,“这哥不仅家里牛逼,自己也争气。Stanford商科毕业,读大三那年就建立了这家公司……”
隔壁几个项目组都过来吃瓜,一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共享老板信息边角料。
他们不清楚DK实际控股人是谁也正常,毕竟DK当年在港交所上市时,薄浮林连钟都没去敲。
回国后,他无疑要处理应接不暇的应酬,学着接管家里企业,能抽空来趟自己的小公司视察已经算不错了。
黎想没有参与办公室八卦,坐在工位上打开了电脑,手放在键盘上却没动,反复咀嚼刚才在会议室里的那一幕。
自己表现得挺好。
但他看见她的那一刻在想什么?肯定不记得她了。
平心而论,六年说长不长,也说短不短。
长到足以让黎想从一个怯懦自卑的中学生牙套妹变成外人眼里落落大方的小女神,可是也短到让她觉得时间还不够久。
否则为什么多年不见,她对薄浮林还是如此迷恋。
只在一棵树上吊死,可能是她执拗性格里的天赋。
“黎想,想姐!”林汛一张俊脸凑到她面前,咧开一排小白牙笑,“是因为脑子里总在想东西,所以才叫黎想吗?”
黎想伸手,蹙眉戳开他:“干嘛?”
“老赵叫你进去。”他指了下办公室,“怒遁厕所二十分钟的叶英武也已经进去了,这么不光彩地被开除,估计连推荐信都没有咯。”
黎想站起来看着项目经理办公室已经拉开的百叶窗帘,里面只有两个人:“薄浮林呢?”
“你怎么喊得这么自然顺口?我刚还在说他这名字不好念呢,这哥小时候应该从来没被人用名字取过外号吧,我都想不出有啥能和这几个字挨边的。”林汛啰里八嗦,做了个手势,“他刚走了,拿了叠年报还是什么文档就出去了……”
话没说完,赵颁大喊了声:“黎想,怎么还没进来!”
黎想往那走,正好和垂着脑袋回工位收拾东西的叶英武“狭路相逢”。叶英武还是一如既往地输不起,恶狠狠对着她骂了句:“臭.婊.子!”
“面试那天,你故意给一个差点迟到的女孩指错公司的电梯入口,我那时就觉得你心术不正。”她顿住往前走的脚步,蔑视又平静道,“垃圾。”
赵颁没少被叶英武巴结,不是请喝酒就是被拍马屁。谁不喜欢上道的跟屁虫,他平时自然会对这种后生多照应些。
但他这次也没想到薄浮林会突然过来。
被一个能当自己儿子的年轻老板骂得不轻已经够丢脸了,晚点还要去顶头上司罗总监那里负荆请罪,对这起实习生考核事故写检讨书。
赵颁火气正旺,对着黎想一通输出:“这次确实让你受委屈了,是公司管理层做得不到位。不过你也有不对……还记不记得上一次你和叶英武一起写的策划案?我知道他抢了功劳。”
黎想猛地抬头,看着他。她记得她也提过这件事的不公平,但当时他的答案可不是这样。
赵颁面色如常地说:“但那也是你的问题。”
“是我的问题?”
“不是说是‘你’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赵颁手交叉放在腹前,敲了敲她的方案文件,“你和他沟通过吗?一个建筑设计师如果言语表达不行,和组员都交洽不来,那要怎么给甲方演示?你在一个团队里是leader角色,看来组织能力也有待加强。”
或许在学生时代的小组作业里,她遇见摆烂的组员,一般都是选择自己扛大头,高绩点也是这么熬出来的。
但叶英武也算是给她上了一课,职场确实不能这样。
从办公室里出来,黎想看了眼自己工位上的包。她选择碰运气,按了去地下停车场一楼的电梯按键。
车里亮着灯,主驾驶位的男人正漫不经心地看着手里的材料。看完后,顺势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几份简历。
“黎想,同大的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毕业,直研生。本科GPA 4.22,MasterGPA4.36。”
这成绩算是学霸中的战斗机。
“在三个设计院实习过,做过两个项目的驻场建筑师。连续拿过两年国奖+UIA-霍普杯一等奖。”
确实是这个行业新人里的佼佼者。
……
很久之前,黎想就明白一个道理:薄浮林这种从小傲气到大的公子哥,车都一定与众不同。
因此她几乎没费多大功夫,就1b23号车位找到了一辆918spyder。
黎想敲了敲副驾驶这边的车窗,微微俯低身。
车里的薄浮林戴着副无框眼镜,镜架靠高挺鼻骨悬着,玻璃片隐约反射了点橙黄色灯光在他柔软的薄唇上方。
明明是很平常的动作,却无端有几分散漫的冷淡。
他撑着胳膊肘抵在车窗口,冷白修长的手指支着那张脸,听见动静后往她那边睨了一眼,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将简历合上放在一边。
并没有先开口,而是在等她下文。
女孩捋了把几丝漏到脸颊旁边的碎发在耳后,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黎想。”
薄浮林点头,他不至于记性差到把刚刚才见过的人就忘记:“什么事?”
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有些紧张地扯平裙子下摆,黎想嘴角微微含笑:“你的卡夹在我这里。”
“嗯?”他确实没料到她要说这个。
“解释起来有点麻烦。”她尽可能地简述,“我当时手里抱着猫,包里的东西全洒了。你放在后座的背包也掉下来了,应该是那个时候拿错的。”
薄浮林反应过来,总算看着她那张脸,懒悠悠地“哦”了声:“你是昨晚那个抱猫的?”
“你见过我了?”她把心里话也讲了出来,“我还以为是你司机主动帮忙,原来是你允许的。”
男人黑发细碎地落在额前,轻抬了抬眉骨,懒慢地拖着尾调:“啊,我家司机人倒也挺好的……那猫救活了?”
“救活了,只是骨折了,还在医院里。总之还是多谢你。”黎想抿抿唇,“还有多谢你家司机。”
他敷衍地嗯了声,并不在意。
“卡夹里的五百美金和你的信用卡、学生卡都在,但我不知道今天能见到你,就没带来公司。”
薄浮林指尖轻敲方向盘,带了点审视的意味看向她:“刚我在公司的时候怎么不说?”
他这语气,像是把她当成找准机会特地来搭讪的人。
虽然黎想确实是,但她还是故意表现出来了点脾气:“您是DK总裁,我是DK还没转正的实习生。我不想让同事产生误解,也不想在公司聊自己的私事。”
有点像刺猬,从“你”都变成“您”了。
这冷硬语气,让薄浮林莫名想起她刚才在会议室对着那男质问时的强势样。明明长得恬静,红唇乌眸,穿着长裙子跟朵小白花似的。
没想到能一秒钟切换成孤冷呛口模式。
他被她的反差戳到笑点,微不可闻勾了勾唇:“抱歉,是我没想到这点。”
“下次见面会还给您的。”
她并没有对他的冒昧和道歉给出任何回应,微微颔首,得体地转头离开,没再回头看。
只是挺直腰杆往前走的时候,黎想脑海中想到当年他们高中教学楼大厅里有一架钢琴,她看过他在那弹了好几次一部老电影里的钢琴曲。
那首曲子叫《不能说的秘密》。
从琴房到教室总共108步。
黎想走向薄浮林,用了6年。
下班前,室友邹思萱发来两条信息。
一条是一家酒馆的地址定位,第二条:【分手了。晚点我要是没回来,请来捞尸。】
黎想:“……”
邹思萱和她讲过和那男朋友的恋爱,两人从高二分班走到一起,熬了大学四年异地。后来她参加工作,男生保研继续异地。
今年男生毕业,找工作也不顺利。
邹思萱想让他来安清市,可是男生那边有去当地企业的内推名额,并不想来一线城市卷。
吵吵闹闹近两个月,这段恋情总算有了大结局。
黎想打车到酒馆的时候,天刚黑。
职业病缘故,她初到一个新地方会先打量建筑风格。
这间酒馆之前在网上被许多网红打卡过,颇具当地的小资情调。音乐声是悠缓的高山流水,配上中间有道曲水流觞的假山石块。
外部门窗都是红漆木制,挂着几个古色古香的红灯笼。座位也极具隐私,四人座居多。
挡板很高,黎想164公分。
她坐下来却只能看见前边那一桌人染了一头黄毛。
桌上点了份小食拼盘,空了两大杯鲜啤,泡沫还在杯壁。黎想没吃饭,叫了份肉酱面和两瓶韩国烧酒,递过去一瓶:“来吧,今晚陪你不醉不归。”
邹思萱喝酒及其上脸,红得还以为灌了很多。她吸吸鼻子,一直没说话,低头又灌了一口酒。
“我刚在网上看了个笑话,你知道木兰替父从军的近义词是什么吗?”黎想撑着脸看她,说,“是马尔代夫度假哈哈哈哈哈……哈哈。”
“……”
邹思萱面无表情。
她尴尬摸摸后颈:“很冷吗?”
“你说呢?”
“不好意思,我不太擅长哄人开心。”黎想硬着头皮,企图以惨换惨,“仔细想想你比我好多了,我还没谈过恋爱呢。”
邹思萱冷哼一声:“骗鬼,你长这样说没谈过?”
“我以前不长这样,我以前那样子……简直是长了张‘防早恋’的脸。”
为了确保自己说的是实话,黎想找到自己多年没用的q.q空间,翻出一张古早照片给她迅速看了眼。
邹思萱打量着她,伸手捏了捏她俏丽的鼻子和下巴:“哪家医院做的?”
“没做。”黎想被捏笑,“那时候牙套脸,成天驮着背,只知道念书,在班里的存在感都几乎为0,到现在会常联系的同学也没几个。”
有喜欢的人也不敢表白,到大学了会打扮,也有人追,她又对那些追求者提不起心思。
“我感到平衡了点。”邹思萱看着她,又回到现实,“我也没好哪儿去,就谈过这么一场恋爱,还没谈好……我在想是不是真的是我做错了,要不我去他那城市算了。”
“他要考公常留在那,你不是总说你不喜欢他那个城市吗?”黎想替她分析道,“你这个专业在小城市也不好找工作吧。”
“可我不想分手,没人爱我了。”
“醒醒吧。人只会因为有价值而被爱,才不会因为缺爱而被爱。”
邹思萱也就是口嗨,她是本地人,不可能会离开家去到西南这么远的边陲地方。
但她皱眉:“你今天怎么一套又一套的?跟恋爱专家似的。”
“我最近想搞男人。”黎想笑了笑,“刚下单了十本教我谈恋爱的书。”
邹思萱喃喃:“理工女真可怕,难道你有目标了?”
“有啊。可能和他谈恋爱会有点难,但我可以要求放低一点。”
“你要骗.炮?”
“嘘!文化人的事情怎么能说骗?都市男女,自由发展。”正儿八经地说完,黎想又没忍住笑起来,“不过要是能有机会,不睡白不睡。”
后面那一桌。
薄浮林好整以暇地往后靠,抱臂,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