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七
婚期临近,梁宅所有人都比平日更加繁忙,兰姨指挥几个女佣工包喜糖,古叔将各方送来的礼物清点入库。
反倒梁稚,无所事事地像个局外人。
午后她去游泳,回来免不了遭兰姨絮叨,说她也不晓得将防晒霜搽上,一下午晒得皮肤黑了好几度,马上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还这样任性。
梁稚晓得他们的用意,是想哪怕梁廷昭不在,他们几个看她长大的长辈,也能将婚事操办得风风光光,不叫人看笑话。
可梁家早成了一桩笑话,婚礼办得越隆重,越显得滑稽。
婚礼前夕,仍不见楼问津人影。
宝星午后倒是过来了一趟,跟大家同步明日婚礼安排:几点起来化妆,几点接亲,几点敬茶……
梁稚打断宝星:“给谁敬茶?楼问津是孤儿,我爸又还被关着。”
宝星看一眼梁稚,语气添了些小心翼翼,“自然是给梁小姐你大伯……”
“他也配。”
宝星不说话了。
梁稚看他,“是楼问津的意思?”
“这个……我也不知道,是婚庆顾问拟定的。”
“没他的授意,谁敢定这流程。”梁稚脸色很难看,“你告诉楼问津,我爸被他关了起来,不代表其他人就能沐猴而冠。能允许梁家其他亲戚在婚宴上坐上两桌,已经是给他们面子了。”
宝星忙说:“我知道了,我这就转告楼总。”
他翻一翻手里的单子,“那,那我继续对流程?”他机警得很,看后续环节里有不妥的,当场自己先斩后奏地砍去了。
所幸梁稚再无异议。
宝星觑一觑梁稚的神情,见似乎缓和了些,自己也松了口气,笑说:“具体时间不用记,到时候自然有人监管流程,不会出错。”
“宝星。”
宝星忙问:“怎么了,梁小姐?”
“你知不知道,古代的时候,皇帝不露面,都是贴身太监代为上传下达。”
宝星嘿嘿一笑:“今天又让我赚着五美金了。”
梁稚挑挑眉,“我要有你这样的心态就好了。”
“梁小姐你是天之骄女,从小没吃过苦的,所以不知道,口头上被人排揎两句,那真是不算什么。以前我饿肚子的时候,蹲在人家饭店后门要剩饭吃,受过不知道多少白眼和辱骂。”
“我这么骂你,你还觉得不算什么?”
“因为梁小姐你骂归骂,办事的时候一点也没为难我,这就行了。反倒那种嘴上说得好听,实际处处背地里使绊子的,我不爱打交道。”
“在你这儿,我还成好人了。”梁稚若有所思,“……所以他就不是你这样的想法,才恨我恨得要命。”
后半句宝星没听清,“梁小姐你说什么?”
梁稚摇摇头。
宝星事情已经汇报完了,顺手从文件夹里,抄出一本杂志递给梁稚,“这个梁小姐你拿去打发时间吧。”
那是本地最为权威的赛马杂志,封面上一匹黑马双目炯炯,威风凛凛,正是凯瑟琳。
梁稚眼睛一亮,“谢谢你,你有心了。”
宝星摇头笑说:“可不是我有心,楼总叫我带过来的。”
梁稚一下收敛了笑意。
宝星离开之后,梁稚将杂志翻开,八个版面的专题,全部给了退役的凯瑟琳,排面十足。
在关于凯瑟琳退役前最后一战的报道里,梁稚看到这样几行:笔者知悉,比赛前十分钟,有两位不知名的凯瑟琳的忠实马友,以1比40的赔率,逆势投注二十万美金为其捧场,足见这昔日马场王者的魅力。
梁稚手托腮,陷入沉思。
那时宝星说的话,她实则听见了——我们楼总千金买一笑,亏了就是赚了。
楼总哪里是千金买笑,分明是为了自己面子:未婚妻只拿一千美金投注,未免寒碜得像个笑话。
如此数着熬着,总算到了婚礼的当天。
梁稚清晨五点便被兰姨叫醒,梦游似的一番洗漱过后,被按在了餐桌前。
窗外还是灰蒙蒙的,而梁宅已热闹起来,各屋亮灯,灯火通明。
一只红釉描金的碗递到手边,兰姨说是红汤米圆,吃了讨个好彩头。
“吃不下,帮我冲杯咖啡吧,眼睛肿得要命。”
兰姨叫她多少吃一点,“让你早些睡,你一定是偷偷熬夜了。”
梁稚也不辩驳。她哪里能睡得着。
草草吃两口,饮下一杯咖啡。
窗帘打起来,天露鱼肚白。
梁稚困顿地去往梳妆台前坐下,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进行一桩大工程。
流程异常繁琐精细,似乎是要将她整饬得没有一丝瑕疵,持续一小时,才算收尾。
妆面结束,还须盘发。
梁稚早已耐心尽失,恰好这时一缕发丝绞住梳齿,疼得头皮一紧。外头闹嚷异常,不知是谁,她烦得要命,喊道:“兰姨!”
兰姨进门时眉梢带笑。
梁稚指一指外头:“是谁在吵?让他们闭嘴,不然滚出去。”
兰姨笑说:“是有人送衣服过来了,大家看稀奇呢。”
“什么衣服?”
兰姨抿嘴一笑,却不回答,将门开到底,片刻,宝星便推着一架挂衣架走了进来。
梁稚从镜中看一眼,诧愕回头。
架上挂一身凤褂,金银满绣,溢彩生光。细看是穿花蝴蝶的纹样,轮廓以钉珠装饰,栩栩如生,华美异常。
“……红姐不是说满绣的少说要一年工时?”梁稚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宝星最擅为楼问津邀买人心,立马笑说:“这是香港一位名媛的私人收藏,楼总三顾茅庐请人割爱,直到前天人家才肯松口。红姐加班加点改尺寸,我一直守在一旁,这不一改出来就立马就送过来了。这是梁小姐的大事,那铁定要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结婚的是楼问津,你倒比他更卖力。事成了他给你多少提成?”
梁稚回回嘴上不留情,今天这句讽刺相较之前,全无杀伤力。是以宝星笑笑也就过了,“梁小姐你继续化妆,我就先不打扰了。”说罢返身出门。
兰姨手指轻抚凤褂领口的刺绣,啧啧赞叹:“别的不说,这绣工是真漂亮。”
梁稚睨一眼,“这裙褂一定所费不赀,楼问津哪里来的钱?不都是我们梁家的。”
兰姨看一看梁稚脸色,立马收敛笑意,“也是,要是头家还平安无事,阿九你结婚,想要天上星星做冠冕,头家都能搭梯子给你摘下来,哪还轮得到姑爷借花献佛地献殷勤。”
梁稚懒得纠正“姑爷”这称呼,让人继续化妆。
妆发齐备,兰姨取下凤褂帮她穿上。
揽镜自照,镜中人如月,皎洁生光。
梁稚看得两分失神,兰姨连喊三遍她才回神。
一转身,却见楼问津走了进来。
大抵为了搭她金错银镂的凤褂,他穿一身香槟色的西装,极显得身姿高挺,清峻皑然。
楼问津也看见她了。
两人对视,一时间竟都没有说话。
恍惚如初次相见,六年前的七月,午后酷热难当,她约了朋友去吃冰,刚出洋楼大门,树底下走出来一位少年人,白色短袖衬衫之上,绿透的凉荫与光斑隐隐晃动,几如粼粼波光。
她看得呆了,不自觉停下脚步,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一旁的古叔,这是谁?古叔说,是公司一位罗厘车司机的亲戚,来找头家谋个差事。她又问,叫什么名字。古叔说,楼问津,阿九小姐你叫他阿津就行。她又问,是哪几个字?古叔又说,楼船夜雪的楼,迷津欲有问的问津。
她问这么多,就是想听楼问津自己开口,这样凉玉生光的人,很难不好奇他的声音听来怎样。偏偏古叔压根不给人机会说话。
她笑了一声,压一压遮阳帽帽檐,脆生生说道,我看是无人问津的问津。
直到这时候,楼问津方才自树荫下抬头看了她一眼,淡而轻的一眼,仿佛她这人不值一提一般。
那眼神叫她有些恼,也因此她断然不肯承认自己第一眼就对楼问津有兴趣,反倒后来时常找他的别扭。
而到如今,局面势同水火,她更无立场,也耻于承认。她宁愿将过去六年的回忆尽数抹去。
有人轻咳了一声。
梁稚回头,看见站在楼问津身后的宝星点了点腕上手表,示意时间差不多了。
楼问津上前一步,朝梁稚伸出手。
梁稚许久也不曾把手递过来。
楼问津平声说了句:“都先出去吧,我跟阿九单独说两句话。”
梁稚好久没从楼问津口中听见这个称呼,当下已不是那日的反应,只有一种莫名的欷歔悲凉。
所有人都从化妆室撤了出去,走在最后的兰姨还带上门了。
室内一下静静悄悄。
楼问津往镜中看,两人衣装锦绣,叫不知情的人看来,都会觉得这端地是一双璧人。
他目光向上,落在梁稚脸上。
妆化得太完美太精致,叫人看不出脸色的细微变化。可如此黯淡的一双眼睛,又怎会说谎。
楼问津声音十分平静:“释放手续只差签字这最后一道流程,阿九,你如果想要反悔,还来得及。我们就当没有过这桩交易,你照计划去英国留学,我保证你以后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衣食无忧。”
“……然后任由你把我爸投进监狱吗?”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我爸明明没有行贿,是你陷害……”
“你未必有你以为的那样了解你父亲。”楼问津将她打断,“我不想跟你辩论你父亲的清白,我要你现在立即做决定。”
语毕,楼问津再度朝她伸出手。
仿佛,最后一瞬给她反悔的机会,已是他为数不多的慈悲。
梁稚往他手上看去。从前,是这双手掌着摩托车把手,载她环岛兜风;在七月半人头攒动的茨厂街牵住她的手,不让她走散;母亲忌日她默默流泪时,无声递来一张手帕。
而今,同样是这双手,杀人而不见血。
过去她曾跟楼问津开玩笑,说今后同沈惟慈的婚礼,一定要风光大办,照传统旧俗,择良辰吉日,选上“五果六斋”,请鼓吹手大鸣大奏,她从内室走上厅堂,脚踏“簸箕风炉”,再请个属龙的童子替她梳头,最后拜天公、食红圆、谢父母、吃喜酒、闹洞房……
而最最紧要的,你来给沈惟慈当傧相,好不好?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望着楼问津的眼睛,是期望他能所有反应,哪怕是皱一皱眉头,如此,她也就能知道,他其实是吃沈惟慈的醋的,他也喜欢她,就像她没头苍蝇一样地喜欢他。
可是他一次没有,那样淡漠的神情,仿佛说的是与他无关的事——当然,或许确实与他无关。
于是,这么多年,她一直也没有机会告诉她,她讲的那些结婚的幻想,新郎永远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
你猜那是谁呢,楼问津?
梁稚心里一阵难以言说的痛楚。她是跟他结婚了,却是以与她的幻想谬以千里的方式。
她终究闭一闭眼,将手递到楼问津手里去。
这一瞬,她隐约听见楼问津似是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叹,疑心自己听错,抬头去看,却已难辨端倪。
微凉手指将她手握住了,稍一用力,而后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