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三月时节,乍暖还寒。
昨夜忽然下了一场春雨,淫雨霏霏,雾霭朦胧,不过两个时辰便停了,却如同乌云拂散,殆尽了满城阴霾,整座紫禁城立时变得荡然一新,波平如镜。
距离紫禁城不远的一处耳房丛,某间光线阴暗的屋子中,一道窈窕身影正有气无力地趴在床沿,表情恹恹,一双水眸清澈中透着几分绝望,缓缓在屋中的木质家具上一寸一寸梭巡而过。
“哎……”她语调幽幽地又叹了口气。旋即缓缓撑起上身,乌黑的柔顺长发从她肩上逶迤至被褥,显得有些缭乱,此刻她却无暇顾及。
坐起来后,李舒窈抬手欲要去揉揉因为一夜痛哭而干涩酸痛的眼角,不料却牵动了面颊上的伤——因为刚被打过十个巴掌,并且还没有冷敷上药的缘故,柔嫩两颊处传来的刺痛丝毫不亚于眼角的痛。
李舒窈只得又把手放了下来,侧身下地,循着原主的记忆在屋内角落某个屏风之后找到了一盆已经完全凉透的冷水。
拿起架子上的干净棉布,稍稍打湿以后,对折又对折,最后直接把布条横着敷在了微肿的眼皮上,只觉如同一盆冷水倾头倒下,混沌的意识瞬间清晰了不少——
李舒窈是八个小时前穿越过来的。
穿越之前,她不过是个刚开学的大二女学生,某天夜里下床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右脚直接踩空,脑袋在对面室友床边的铁梯子上重重磕了一下,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便坠入了一片黑暗。
等到她再次恢复意识,只觉得身心俱疲,面颊滚烫刺痛,两只眼睛犹如挂上了千斤坠,酸涩,干涸……好像已经这样连续哭了几百个日日夜夜。
而面前是一张铺好了被褥的柔软木床,因着极度的疲惫,李舒窈根本没有多思,脱了鞋子就往上爬,之后盖被,闭眼,一气呵成,直到半个小时前才彻底清醒。
醒来以后,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立时铺天盖地而来,再搭配上满屋古色古香的家居配饰,令李舒窈不得不意识到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
她穿了。
穿进了暑假时看过的一本清朝宫斗小说里面,成了出场篇幅只有两章半,却死状无比凄惨的一个炮灰。
并且这个炮灰还与她同名同姓。
一时间,李舒窈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倒霉一些。
只能庆幸好在她当初在看见炮灰与她同名同姓时,就熟读并且背下了原文——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原书共有两百多万字,详实且细致地描述了宫女乌雅氏在入宫之后,是如何从一介包衣宫女奋斗至新朝太后的辉煌一生。期间经历的宫斗次数便是十根手指头也数不完,什么背叛再背叛、失宠又复宠,最后终于看清浮华,断情忍性,一手扶持了亲儿子十四阿哥爱新觉罗胤禵登基上位,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垂帘听政生涯。【1】
与真实的历史严重不符!
李舒窈又哪会真情实感地去背诵原文?只不过是多看了几遍,记下了一些重要剧情节点罢了。当然,其中又以“李舒窈”的出场部分看得尤为仔细,恨不得字字句句凿入脑海。
“李舒窈”原是汉军旗下五旗出身,于去年经过小选入宫。与她同时通过小选的宫女中,还有两位重要角色,其一就是前面提到的乌雅氏,也就是历史上雍正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另一位则是康熙年间十分有名的长寿妃子,定妃万琉哈氏。
她们三人的运气都还算不错,一入宫就被分到了乾清宫周围做事。
三个月前,又是一年一度的小选。只是今年的小选不太顺利,入选的宫女数量只有去年的三分之二那么多。因着八月底还要大封后宫的缘故,此次入选的宫女便多是往东西六宫那边送,唯独乾清宫这边的人员结构没有如何更改。
唯独一人除外。
这人便是贯穿整本小说的大反派,也就是历史上以艳冠后宫而格外出名的宜妃——郭络罗氏。
不知内务府那边是存了什么心思,郭络罗氏甫一入宫就被送来了乾清宫,几个主事嬷嬷对她不仅面上和蔼温顺,平时上值也颇多照顾,导致其他宫女对郭络罗氏表现得十分敌视。
偏“李舒窈”这人粗枝大叶,见人生得好看,凑上近前就喊“妹妹”,喊得多了,一来二去的两人就顺势成了好闺蜜,带着乌雅氏和万琉哈氏一起抱团,有意无意地“孤立”了乾清宫的其他宫女。
然而好景不长,十日前,因为一场轮值互换,郭络罗氏在代替“李舒窈”去看守库房时被前来挑选赏赐的康熙皇帝一眼看上,当场就被封为了官女子,侍寝之后更是恩宠不断。
按着原书中剧情,郭络罗氏在乾清宫的后围房待了三个月,于康熙十六年六月被越级册封为宜贵人,破例入住翊坤宫主殿;八月底大封后宫时,顺利晋封为宜嫔,是为翊坤宫主位。康熙二十年再次晋封,直接跃至妃位,风头一时无两。
这些倒也与真实的历史一一对应上了。
只是再往后便截然不同了。她一次又一次地与女主乌雅氏作对,乌雅氏却因为对康熙还怀有爱意,一次又一次的隐忍下来,一直到康熙三十七年,由乌雅氏所生,年仅十二岁的七公主死于后宫倾轧,康熙却无动于衷,不仅没来看望,甚至还多日停留在翊坤宫中……乌雅氏这才认清了枕边人的真面目。
“抛弃情爱”的后果,便是回击起来一次比一次狠辣。
——老大被圈;太子被废;老三被痛斥;老四毁了容;老五被贬出京;老八焚火自尽;老九死于暗杀;老十虽侥幸逃过一劫,后半生却也只得在床上渡过;十一刚出生没多久就中毒早夭;十三小的时候落了水,之后就一直是唯唯诺诺的性子,不堪大用。
所有成年阿哥之中,也就只有老七和十二落了个难得的善终。
康熙四十七年开始,宫中便不断有妃子离奇逝世;康熙五十一年,身子被慢性毒药逐渐侵蚀败坏的皇帝于乾清宫驾崩,临终前留下的遗诏被乌雅氏篡改,然后是十四登基上位,乌雅氏垂帘听政。
而反派郭络罗氏遭受的打击报复还要更早一些,大约是在康熙四十年左右,她就被乌雅氏安插的人悄悄引导着吸食了□□……【2】
下场可想而知。
敷在微肿眼皮上的湿棉布没一会儿就染上了李舒窈的体温,凉意一点点从额下褪去。
李舒窈抬手将棉布取下,浸在盆中,捞起来又拧了拧,这回没有敷在眼皮上,而是将对折起来的湿棉布打开,整张脸埋了进去。
她的脸颊本来有些泛红刺痛,被这凉意一激,疼痛顿时加剧,扯得人仿佛灵魂也在生疼。
李舒窈蹙着眉竭力忍耐,又过了片刻才将手里的棉布拿开丢回盆里。
转身走到另一边的梳妆台坐下,拿起模糊不清的铜镜看了又看,最后心中庆幸,她的脸并没有破相,只是外表看着有些严重罢了。
放下铜镜,书中剧情在脑中过了过,确认好现在的时间节点后,李舒窈重新拿起桌上的一盒白色脂粉,就着屋内昏黄的光线,比照铜镜,仔仔细细将脸上的红痕一一遮盖。
做完这一切,她飞快地回到床上坐好,将床侧两遍帷幔放下,让自己整个人藏于一片阴暗之中。
没等多久,房屋门被人从外小心翼翼地叩击了两下,传进来一道空灵好听的女声:“舒窈妹妹,你在屋中么?”
李舒窈没有回应。
屋外人又敲了两下门。
李舒窈装作刚醒的模样,轻咳两声后,状似有气无力地回复道:“在的,你进来吧。”
她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此时的女主还没有后期那样心狠手辣,并且同她一样,还只是个普通的宫女,实在没有什么好怕的。
对,不用怕。
虽是这么想着,人却悄无声息往被子里躲了躲,将鼻子以下的半张脸都藏进了素色绣云纹薄被中。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房屋门就被人“咿呀”一声推开了。推开之后,那人没有着急进来,而是伫在屋外看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迈步而入。
她走得极慢,柔软的布鞋在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自然的,毕竟是在乾清宫做事,哪怕只是乾清宫的最外圈,都需得做到步履轻盈而动作无声。
不然惊扰了主子怎么办?
乌雅氏没一会儿就走到了李舒窈的床前。大约是刚刚下值,她的身上还穿着浅绿色的宫女装,头发梳成了规规整整的小两把头,只用两根造型简单的素银簪子做点缀。
偏偏身段柔弱又婀娜,走路的时候,纤细的腰肢微晃,手腕带动着丝帕在空中曳出涟漪的弧度,一举一动之间都透满了精心设计的刻意。
不像是来看望,倒像是……炫耀。
也就只有原主“李舒窈”看不出来,不仅将她当做了郭络罗氏“背叛”之后最好的闺蜜,同她说了不少郭络罗氏的坏话,还将自己心底的渴望毫不掩藏,最后无脑地沦落为乌雅氏用来探路的棋子,在某次爬床无果后,被表情阴翳的皇帝下令杖毙而死。
拢共出场两章半,算算日子,也就七八天了。
这般想着,李舒窈都有些后悔让她进来了,刚刚还不如直接装作睡着了没听到……
“舒窈妹妹,你脸上的伤如何了?”
偏偏乌雅氏开口了,语气中带着问询。
李舒窈躲在被中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很快又镇定下来,她缓缓坐起,整个人虚弱无力地靠在床头,把帷幔小幅度往上拉了拉,露出来半张脸,眼神有些湿漉漉地看向乌雅氏,声音压得很低,“没,没事了。”隐约还能听出来几分委屈。
乌雅氏的面庞瞬间便柔和了。
她站在床边,抬手就将李舒窈这边的半边帷幔挂了上去,将她整个人暴露出来,旋即坐到床沿,清秀白皙的面孔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几分关切和担忧,她道:“没事了就好。”
“我昨儿下值回来,听见月淑说你挨了吉雅嬷嬷的罚,心中原本很是焦急,想要立时就来看一看你。可月淑又提醒我说快要到熄灯的时候了,我便想着,若是来了你这儿,只怕就赶不回自己那儿,届时被吉雅嬷嬷看见了,少不得我也得挨一顿罚。”
乌雅氏又叹了口气,“月淑还说,你忽然挨了罚,心中不定有多委屈呢,若是知道我因为来看你而被吉雅嬷嬷责罚,估计你心里就会更加过意不去,这才没来。”
“舒窈妹妹不会怪我吧?”
李舒窈当即摇头,“不会的,我怎么会怪姐姐呢。”
“姐姐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才怪。
乌雅氏露出一个微笑,同时抬手在李舒窈的面颊处摸了摸,语气心疼地说:“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可是已经好多了?”
她的指腹明明柔软细腻,体温残留,可李舒窈却觉得好似整个人被什么阴冷的毒蛇盯上了一般,一股颤意腾地从后背窜起。
李舒窈用力掐住掌心,精致的面庞上看不出来任何端倪,乖乖地回答道:“好多了的,大概是吉雅嬷嬷没有用力的缘故吧。”
“这样啊。”乌雅氏闻言,不知想到什么,黑漆漆的眸子转瞬变得极为幽深。
李舒窈看着她这幅模样:“……”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