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方咛一夜没睡。
在床上辗转反侧,耳边都是黎雅博对她说的话。
她反复思忖那两个字的含义。
她不傻,但也不会自负到认为他对她是正常的。
在耍她吗?亦或者是有别的目的。
但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必要。
他是长子,现在黎一明死了,他在黎氏拥有相当的话语权,根本没有必要跟她在这里周旋,更何况是帮她处理生父的烂摊子。
为什么要……
方咛抿唇,双手紧抓着被子,被子下的双腿也不自觉微微并拢。
熬到凌晨,她才终于睡过去。
或许是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猝不及防,在这种不安中,她梦到了黎一明。
无论她和黎一明之间究竟有多少年龄和地位上的差距,这个男人都给了她相当的“爱”。
无论这种“爱”公平与否、纯粹与否,是驯养性质的,亦或施舍性质的,她都在他身上感受到了“被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即使所有人都觉得老夫少妻的爱情,是男人的好色、是女人的拜金,但至少在她看来,那段时间的快乐和安心是真实的。
当黎一明向她求婚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
能和他在一起就已经是一场虚幻的梦,她根本不敢妄想还能嫁给他。
原本她都已经做好了一辈子不结婚的打算,哪怕将来她和黎一明分手了,她大概也不会再遇到比他条件更好、足够她为之义无反顾的男人了。
“你确定吗?”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黎一明,方咛依旧不敢相信,小声向他确认道,“我们之间差距太大了……”
男人微微一笑,反问:“差距?你指什么?”
方咛有些自卑地抿抿唇。
“你知道的。”
“如果你是指经济上的,我自认以我目前的经济实力,已经足够填补你所认为的差距了。如果是别的差距,我比你大这么多岁,而且我已经结过两次婚了,可你还这么年轻,甚至都没跟男人拍过拖,这方面的差距,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包容?”
方咛被他的话狠狠愣住。
黎一明轻松地笑了笑,因为温柔的神情,英俊的混血面庞竟也显得无比柔和,他说:“活到现在,对于婚姻,我不想考虑其他的,只想随心选择,比如和眼前这位一见钟情的小朋友结婚。”
“你愿意吗?”
哪怕这些话是陷阱,是阅历丰富的男人对涉世未深的女孩的拐骗,那一刻的方咛也无法拒绝。
方咛从梦中睁开眼。
明明是很幸福的回忆,但枕头却润湿了。
她以为这是一段爱情童话,到头还是被黎一明的遗嘱从梦中浇醒。
就像那些太太们说的,像他这样的男人,在他心中,利益的算计远大于爱情,怎么可能像她一样天真。
现在他死了,今后的人生,她只能靠自己争取。
是他先算计的,从对她隐瞒黎雅博的存在开始,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以黎一明的身体状况,五十岁的年纪,至少还有几十年的日子,可他竟然这么早就写好了遗嘱,分配好了一切。
方咛苦笑一声。
丈夫是精于算计的商人,她作为妻子,算计他的遗产又如何。
她付出了三年的青春,这本来就是她该得的。
同样的,她也不信黎雅博真对她有什么想法。
不知道为什么,方咛的心里总隐隐觉得,黎雅博比他的父亲更难揣测,因而也更不值得信任。
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是她压根看不透内心的一头野兽。
若他真有所图,反倒是给她指明了一个方向,该如何与他相处。
第二天是周末,黎雅学和朋友们约好了踢球,难得没有睡懒觉,起了个大早。
倒是往常从不赖床的大哥,今天破天荒地没有起来。
只有他和方咛在享用早餐。
而方咛的脸色看上去也不太好,像是昨晚没睡好。
昨晚方咛和大哥是一起回来的,他那个时候就看出来方咛的情绪不对,但大哥说没事,他又问大哥为什么是你们俩一起回来的,大哥说是公司有事,所以他们一起去公司了。
一谈到公司,黎雅学就不懂了,也没有了再质疑的本事。
左思右想,他还是决定问一问。
“你和大哥昨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
没有回应。
“喂?”黎雅学扬高了声音。
小少年的声音清亮,然而方咛好像依旧没听见,手中的刀叉机械而重复地折磨着餐盘里的香肠。
“方咛!”
黎雅学有些生气了,直呼她的名字。
方咛这才回神,懵懵地看着他:“啊?”
黎雅学鼓腮,看到她那副呆呆的样子,顿时更生气了,重重地放下刀叉,起身绕过餐桌,走到她面前,在她茫然的目光中伸手用力地掐上她的脸。
“哎你——”
“略。”
黎雅学吐了吐舌头,不给她问罪的机会,迅速又绕回到自己的座位,拿上挂在椅子上的书包和足球就跑。
一旁的阿姨抿嘴偷笑,显然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
等方咛反应过来,第一句话却是:“黎雅学!你早餐还没吃完!”
“我已经吃饱了。”
换上球鞋,小少年肩上拎着书包,手里提着足球,大咧咧地跑出了家门。
今天天气不错,外头阳光正好,很适合踢球。
他心情也不错,因为想通了一件事。
为什么要有分寸,他和方咛一直是这样相处的,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方咛也没觉得,凭什么大哥说要有分寸,他就得听话?
大哥才从国外回来,根本不了解他和方咛之间的相处。
他们大人之间有大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他和方咛之间也有他们独有的相处方式。
他才不要听大哥的。
黎雅学动作飞快,方咛根本来不及拦。
叹口气,摸了摸刚刚被掐的一边脸,又愣了会儿,方咛突然笑了起来。
她想留在黎氏,或许不单是为了黎太太的身份,也是为了雅学。
如果她生在一个正常幸福的家庭,也许会有黎雅学这样一个调皮的弟弟。
或者她是那个调皮的妹妹。
原生家庭的不健全,让她比常人更加渴望家人。
留在黎氏,维持现有的生活,这个念头越发在她心里坚定。
用完早餐后没多久,餐桌都已经被收拾干净,也不见黎雅博下楼。
正好陈叔从楼上下来,方咛赶紧上前。
“他还没醒吗?”
陈叔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太太是在问雅博少爷。
“已经醒了,在书房呢,我这正要给雅博少爷拿早餐上去。”
方咛说:“我去吧。”
陈叔眨眨眼,啊了一声。
方咛心虚地笑笑:“……不方便吗?”
“额,也没有,那就有劳太太了。”
之后陈叔很快给黎雅博配好他平日喜欢的早餐,交给方咛。
端着餐盘,方咛站在书房门口,酝酿了片刻,抬手敲了敲门。
里头的人简单说道:“进。”
方咛推门,黎雅博就做在最显眼的书桌前。
他身上还穿着睡袍,头发没有打理,不像平日那样正式,修剪刚好的短发服帖地搭在额前,埋头正处理文件,眼镜从鼻梁上稍稍滑落。
确实是刚起床没多久的样子,才洗漱完就匆忙开始处理工作。
黎雅博抬头,看到是方咛,稍微惊讶过后,很快笑道:“多谢,早餐放这边吧。”
方咛按照他说的将早餐放在了桌边。
黎雅博在看文件,并没有避讳她,于是方咛也顺势看到了他现在在看的这份文件。
是慈善捐助合同,给贫困地区儿童的。
这是黎一明每年的惯例,如今黎雅博暂时接管了黎氏,按理来说应该要延续父亲的善举。
还是先等他处理完这个吧。
方咛说:“你先忙吧,我等会再来找你。”
黎雅博笑着点头:“好。”
犹豫了会儿,方咛又多说了句关切的话:“空腹工作对身体不好,记得吃早餐。”
黎雅博这回没说好,镜片下蓝黑色的眼眸微眯,别有意味地看着她。
像是被戳穿了什么,方咛心里一慌,迅速转身。
“不忙。”
他低笑一声,伸手拉住了要走的方咛。
手腕被轻轻地拽着,其实是可以挣来的程度,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拳,方咛没有动。
望着她的背影,男人不疾不徐说:“正好要跟你说件事。刚刚律师给我来电话了,你父亲好像不同意和解。”
方咛一怔,转头看他。
他眨眨眼,问她:“怎么办?”
她蹙起秀眉,咬唇道:“昨天我不是……跟你说了……”
解决掉方成国,无论是用什么办法。
既然都要解决他了,那么他和不和解,还重要吗?
黎雅博问:“说什么?”
“……”方咛盯着他,“我不信才过了一个晚上你就忘了。”
“为什么不行?”黎雅博轻笑,好整以暇道,“我昨晚说的话,你不是也忘了吗?”
方咛语塞。
黎雅博并不催促,耐心等待她想起来。
“……你要什么报酬?”
半晌,她妥协地闭了闭眼,认命开口。
“不急,等我打个电话。”
她好不容易准备直面,他反倒不急了,仍旧笑着。
放开她后,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同时,右手重新握上笔,用笔尖一条条划过合同上的文字检查着。
他低着眸,窗外的清晨阳光正好,柔柔地落进屋内,打在他英俊而斯文的眉眼上,更显温和。
电话接通,方咛听到他用白话和那人淡淡交流。
最后一句,方咛听得很清楚。
“叫律師再同佢傾一次,傾唔嚟,殺咗佢。(叫律师再和他谈一次,实在谈不来,杀了他)”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男人也已经检查好了合同,表情平静,右手一挥,在纸张的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他的父亲一样,做出了慈善之举,选择继续捐助贫困地区儿童。
这种可怕而强烈的反差让方咛睁圆了眼,若不是控制着身体,她的双腿恐怕已经下意识后退。
在昨天,她确实一时激情,想过干脆杀了方成国。
但理智之下,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她只是想让他消失,威胁、殴打、或者囚禁,怎么都行。
哪怕方成国千般万般该死,她都不该随意夺取一条人命,何况那是她生父。
更不该是他这样轻描淡写的。
她好像做了一个相当错误的决定。
但这个决定已经来不及撤回,签好合同后,黎雅博盖上笔帽,将纸张推到一边,将浑身哆嗦的方咛抱上了书桌。
黎雅博将手撑在她两边,谦虚邀功道:“还满意吗?”
方咛惊恐地看着他。
她很害怕,却不敢对他说出后悔两个字。
害怕他下一秒轻描淡写要的不是报酬,而是她的命。
她想跳下书桌,然而身体被桎梏在以他为牢的范围内,根本无法逃脱。
黎雅博轻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跑什么?我问你满不满意。”
“……”
“嗯?”
“早餐……”他明明很好的语气,但却压迫到她不敢呼吸,方咛此时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还没吃早餐……”
他眼底发笑,仿佛是被她稀烂的借口逗笑,不过还是配合道:“哦,差点忘了,空腹对身体不好。”
早餐摆在桌边,很容易就够到,他随手一抬,掀开三明治最上面的那层酥皮,指尖一触,便抹走了上头的番茄酱。
然后将番茄酱当成是女人的口脂,抹在了她的唇边。
鲜红的果酱,衬得她苍白而颤抖的脸色更加可怜。
黎雅博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副即兴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