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漫的动作是如此熟稔,让沈司渝有一瞬间的错愕。
因为在她的记忆里,黎雅学的形象最大限度仍停留在她还在和黎雅博交往的那段时间。
一个脸蛋漂亮的、性格可爱的小混血。
那时候她和黎雅博还算旁人眼中的恩爱,常出双入对,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参加年级联谊。
国内的黎伯父很少联络他,唯一每周不变的,来自故乡的、家人的问候,是黎雅学的电话。
小男孩用稚气的声音叫着大哥,问他什么时候放假,担忧自己的小马驹最近胃口不好,抱怨马术教练脾气太差,想让大哥回来教他。
而黎雅博的声音总是温柔的、耐心的。
沈司渝在家中也有兄弟,可与其说那些人是她的兄弟,更不如说是家族财产的竞争者。
温柔的兄长形象,同时也是她所渴望的。
于是她没能抵挡住,在男人完美而儒雅的伪装中,逐步沦陷。
沈司渝回过神,忽地一笑。
她被骗了,黎雅学也被骗了。
原本她联合黎柏华,只是想查传言中那份保存在国外、神龙不见尾的遗嘱是否真的存在。
谁知抽丝剥茧,竟越查越多。
不但查到了那份秘密遗嘱,以及保管遗嘱的陈律师,甚至还查到了当年导致黎伯父当场丧命的那辆货车,肇事司机的家属在人死之后拿到的巨额补偿,打款方来自国外的一家空壳公司。
再往前追溯,黎雅学的母亲也死于一场车祸。
肇事司机入狱,他的家属同样拿到了巨额补偿。
而那家空壳公司的前身,别人或许不知,但沈司渝知道。
那是黎雅博在伦敦留学时期,为了做股票和朋友创立的一家公司。
国外的股票市场可操作性大,他积攒人脉、四处入局,利用公司不断买入,硬生生将一支垃圾股炒到了市场高价,再迅速抛售,卷走了无数散户的钱。
那一夜,他化身为一只资本的恶鬼,伤害了无数家庭,赚了近千万英镑。
也重新获得了黎伯父的关注。
可白天,他仍旧是风度翩翩的眼镜绅士,是所有同学眼中最优秀的华人校友代表。
当查到这些时,沈司渝那一刻的内心,竟丝毫没有害怕。
或许早就料到这个男人的内里就是一只贪婪而可恨的恶鬼。
所以才更让她兴奋。
一想到这头作恶多端的恶鬼,最终会栽在她的手里,任由她搓扁揉圆。
真是太期待这一天了。
已经越来越近了。
沈司渝期待地深深呼出一口气来。
可下一秒,不解风情的二叔公失礼地打断了她的想象。
“咁耐,搅鬼丫,仲打唔打咗?(去这么久,搞鬼啊,还打不打了)”
沈司渝内心厌恶,嘴上却摆出笑容。
“他们两个这么久没见,今天突然见面,情绪激动,不敢面对对方也是正常的,您就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黎柏华不屑:“矫情。”
沈司渝笑道。
“这可不是矫情。”
望了眼不远处室外阳台上男孩子抽烟的背影,她悠悠说:“弟弟长大了,这么一个漂亮年轻的继母,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多想呢?”
谁知黎柏华嘴皮一扯。
“你担心小鬼头和她,不如担心黎雅博和她。”
沈司渝忽然笑容凝固,眯了眯眼。
“您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咯,”黎柏华哼笑一声,“我明白你对黎雅博的感情,沈小姐,你也算是我未来的侄孙媳妇,作为长辈,告诉你一句实话,男人都是有需求的。”
“——天主能每天晚上伺候他吗?”
沈司渝沉默。
她不是没怀疑过。
她早在三年前就怀疑过他们。
只是她想,拥有神圣信仰的黎雅博至少不会违背人伦到那种地步,而方咛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她看得出来方咛是害怕且讨厌黎雅博的。
更何况对于一个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放过的男人,天真单纯的灰姑娘应该没那个胆子敢对他生出什么绮念。
所以她说服了自己,也同时安慰了自己。
直到今天黎柏华的一句话,再次挑起了她内心的不安。
二人一前一后回来,这场牌局结束得很快。
经过这么多次,方咛早已不会天真地指望大陆的司法体系。
她始终记得在得知那份秘密遗嘱后,自己失眠的那个夜晚。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过和憎恨,只有抑制不住的害怕和悲戚。
她也还记得自己在得知黎一明的死因极有可能跟黎雅博脱不了干系,下意识说要报警的时候,二叔公和沈司渝脸上那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的表情。
“你想说他买凶杀人,还是金融犯罪?”
“就算你找到证据,他也承认了,但在英美法系中,没有钱和律师搞不定的事,如果搞不定,那只能证明你的钱还不够多,律师还不够专业。”
黎氏的律师团队不是吃干饭的,再加上这几年,整个黎氏、包括元老级的董事会,都已经被黎雅博七七八八抓在了手里。
而沈司渝和二叔公似乎也不打算完全仰赖所谓正义的手段让黎雅博倒台。
究其原因,他们也心虚。
包括方咛自己。
她早已不是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女大学生。
从小被灌输的那些思想,所谓司法和正义,在这个看似光鲜亮丽的上流阶层,在无数个见不得光的交易下,仿佛已是另一个乌托邦的世界。
几圈麻将打下来,方咛仍旧对黎雅学的出现感到疑惑。
可黎雅学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就连他们三个人说话的时候,他也甚少加入。
牌局结束,黎雅学最先离开。
他对二叔公和沈司渝礼貌道了别,依旧没有在方咛身上多停留一秒钟。
好像她就是陌生人。
方咛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冷漠,她是难过的,可也只能由他离开。
毕竟当初他因她而离开时,她什么也做不了。
很快二叔公也被随行保镖推着轮椅离开。
茶话会结束,方咛也该走了,沈司渝见方咛打算独自下楼,随口问:“你那个帅保镖呢?”
方咛说:“跟着黎雅博出差去了。”
沈司渝挑挑眉。
“保镖换得太勤,可不是什么好事。”
方咛当然知道。
“我回头跟黎雅博商量一下,看他能不能把弗朗茨再安排给我。”
“他为什么好端端要给你换保镖?”沈司渝笑,“你跟弗朗茨上床了吗?”
方咛立刻否认:“别开玩笑了。”
“开什么玩笑,弗朗茨长得确实很帅,而且看上去床技也不错。”
“而且我看得出来他对你……”
方咛有些无语地看着沈司渝。
“沈小姐,你喜欢和自己的保镖发生故事,不代表所有人都喜欢。”
这位离经叛道的沈大小姐几个月前和自己的私人保镖在车子里激吻,可是被港媒给拍了个正着。
沈司渝眨眼,没料到自己居然被反将了一军。
方咛拿起包包,准备离开房间。
然而沈司渝在背后忽然又问道:“难道说你们寡妇都没有性|欲的吗?”
方咛眉心一跳。
“可是我有,说实话,我已经有点等不及了。”沈司渝说。
方咛转头,不解地看着沈司渝。
“你不是一直有男伴吗?”
“有是有啦,但是那些男人都是消遣,我对他们没有感情的,我心中最爱的,只有Arthur。”
“而且每天被那些八婆媒体说我倒贴Arthur,真的很没有面子耶。”
沈司渝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作为寡妇的方咛不可能装作不懂。
沈司渝微微一笑:“方咛,你会帮我的吧?”
坐上车的方咛一直不安地揉着眉心,但无论怎么揉,都无法揉平眉心的褶皱。
她是有答应过沈司渝,以黎雅博作为筹码,她要的是钱,她不敢再贪心,她只要遗嘱上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而二叔公也答应了。
再加上黎雅博这几年送给自己的那些股份和管理权,即使对黎氏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也够了。
她还能有退路。
她不是不知道,无论是跟黎雅博,还是跟沈司渝,都是在与虎谋皮。
但她情愿选择沈司渝。
更何况,黎一明的死……
那毕竟是救她走出深渊的男人,即使她如今已经来到了另一个深渊,她仍无法忘记他的好。
黎雅博这种男人,既然沈司渝喜欢,那就让她喜欢好了。
方咛没想到,沈司渝会那样直白。
她闭了闭眼,实在有些反胃,像晕车那样,不得不让司机开慢一些。
这导致她回到家后也依旧神情恹恹,佣人上前想要说什么,也被她挥手拦下。
“我很累,让我先休息一下。”
回房后,黄昏的余温将卧室照出油画般浓厚温暖的质感。
方咛隐约看到她的房间阳台上站着个高挑的背影,背着光,背对着她。
她对此情景已经见怪不怪。
不过黎雅博每次都是直接坐在房间里等她的,这次不知道为什么跑到阳台上去等了。
方咛定下心神,边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边往阳台走去。
“不是说还要过几天才回来?你——”
走近阳台,再看清那道背影后,她的话顿住。
阳台上的人听到动静,转身。
黎雅博偶尔也抽烟,但他从不放纵,身上只有好闻的雅香。
暖橙色的黄昏下,烟雾缭绕中,俊秀深邃的五官在背光里,刚成人的黎雅学咬着烟看她。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低隽的嗓音,甚至听出了烟草的味道。
方咛愣了一瞬,下意识答:“……跟沈小姐多聊了几句。”
黎雅学嗯了声。
方咛走到阳台,酝酿片刻。
她有太多的话要问,比如问他这几年在国外过得怎么样,比如他今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但开口,就只有略显僵硬的一句:“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刚到伦敦的时候就会了。”黎雅学说。
方咛蹙眉。
“……那边、允许未成年抽烟吗?”
“不允许。”
方咛还是决定问自己最想知道的:“你跟沈小姐他们,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黎雅学掸掸烟灰,语气依旧很淡:“怎么,你很关心?”
甚至有点带刺。
方咛咬唇。
她不习惯他熟练的抽烟动作,也不习惯他成熟低沉的嗓音,更不习惯他如此冷淡的口气。
既然和她已经生疏了,在沈司渝那里把她当空气,那为什么还要跑到她房间里来?
“你不想说,我不会勉强你,”方咛语气柔和,“好不容易放假回一趟家,先回房间好好休息吧,我也要休息了。”
说完她转身欲走,却听见一声短暂的啧,紧接着,她被人从后拉住手腕,又退了回去。
面前干净的少年气息已经变成了带着苦涩的烟草味。
黎雅学低眼看她,语气比刚刚更淡。
“我才回来,就赶我走?”
方咛皱眉:“我没有赶你走——”
“要是大哥的话。”
他打断她,抬起下巴,指了指卧室,嘴角扬起,带着些许调笑的邪气,漂亮的眼睛里是浓到化不开的讥讽。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邀请他跟你一起去床上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