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问了。
从这个问题问出口的那一刻,黎雅博知道他不可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她会嘲笑他、讥讽他,甚至怒斥他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强|奸犯。
方咛没有说话。她咬着血红的唇,委屈而晶莹的眼中闪烁着,有对他的惧怕、也有对他的不解。
却唯独没有对他的动容和爱意。
黑暗中,她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我见犹怜、惹人心碎。
黎雅博从前有多爱看她这副可怜的样子,如今就有多不想看到。
“你讨厌我,是吗。”
回答他的只有她颤抖的呼吸声。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
他只要她的心甘情愿,至于别的,孩子或是雅学,甚至是屡屡被拿出来作比较的父亲,他都会说服自己去接受。
那道小心翼翼的呼吸有了反应。
“不可能的。”方咛轻声说。
男人在黑暗中抿起唇。
“黎雅博,我不讨厌你,因为讨厌只是喜欢的反义词,这程度太轻了。”
“我怕你。”她说。
男人沉默。
“我是从底层出身的穷人,以前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出身,但我发现我错了,卑微的出身是我一辈子的枷锁,即使我是黎太太了,我还是永远被你们看不起,从前我依附你爸爸,现在我依附你,所以你看不起我,羞|辱我,哪怕是、强迫我跟你上床,我都认……”
这是她作为男人依附品的一种自觉。
这是她对自己的人生所做出的选择,所以她从不幻想企图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尊重和优越感。
求男人的怜爱其实不难,她也曾想过,放弃不切实际的挣扎和计谋,把和他的每一次亲昵和缠绵,当做是一种掌权者的恩赐。
为了所谓的名利和地位放弃正常人的良知,和他有了那样龌龊的关系,午夜梦回,她无数次悔恨自己当初的虚荣和天真,可已经没有退路。
她已经把身体都给了他,任他去作践,如果在这样的境况中没有底线地爱上他,那她才是真正的无药可救。
那她就真的跟他的狗没有任何区别了。
所以她一直提醒自己不可以动心,现在也是。
按捺下躁乱的心跳声,方咛深吸一口气,缓缓抓上自己的胸口,很轻地说:“哪怕你要像对Bob那样给我栓上一条狗链,我也不能说不要,但我拜托你,你至少、给我的心,留一点作为一个正常人基本的尊严。”
“我跟你爸爸是实实在在有过婚姻事实的,黎雅博,和你在一起,我接受不了,也心甘情愿不了……”
真情实感的委屈让男人目光一痛。
她说她怕他。
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才跟他在一起。
这些黎雅博是早就清楚的,可还是在被她如此明显的抵触下,感到了心口的一阵刀割。
如果这是一场谈判,那他跟她永远都不会有谈拢的那一天,从一开始,他们就在一条死路上。
感情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更何况在生意场上,黎雅博也从来都不是什么讲道理的良心资本家。
既然所求不得,那他只能不讲道理地对她说。
“我会给你时间去接受。”
他低声,明明因她难过,却依旧心狠到不给她退路。
“可即使这辈子你都接受不了,我也不会放手。”
灯开了,方咛没有跟随黎雅博回到宴会厅。
还好房间里就有洗手间。
整理好有些凌乱的盘发和衣领,对照着镜子,方咛抬手,用力擦掉唇边残余的唇膏,然后重新补上。
沈司渝已经在更衣室等了她很久,二叔公黎柏华也在。
“黎太真是有架子,怎么,是看我失势了,所以迟到也没关系了?”
阴阳怪气的口吻,和这一身高贵圣洁的新娘打扮实在不符。
黎柏华扯扯唇,两个人对方咛都是高高在上的态度。
方咛反问:“是又怎么样?”
没有预料的回答,沈司渝皱眉:“什么?”
作为长辈,黎柏华很不爽方咛的态度。
“方咛!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讲话?”
方咛不卑不亢地反问:“为什么不敢?论职位,你是董事,我也是,论长幼尊卑,二叔公,你有尊重过我吗?既然这么看不上我,又何苦委屈自己跟我合作?”
她揭穿道:“因为你根本斗不过黎雅博,但凡你和你董事会的那些人有这个本事,如今你也不会坐在这张轮椅上跟我说话。”
沈司渝没偏帮任何一方,她没料到方咛如今还肯来找她和黎柏华。
这时候方咛不是应该立刻跟他们划清界限,乖乖乞求黎雅博的原谅才对吗?
毕竟她都因为那天愚蠢的行径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可方咛还是好好地被黎雅博藏在身后,什么事都没有。
黎雅博对她的特殊,只要不是眼瞎的人,都能看出来。
在她看来,方咛今天来找他们,属实有些不知好歹。
沈司渝沉默而探究地盯着今天态度反常的方咛,第一次猜不到方咛究竟想干什么。
还是说她是来找她算账的?
然而不是,她猜错了。
“如果你们不想事情被捅穿到黎雅博那里的话——”
一顿,方咛说:“我要二十亿。”
沈司渝一愣,笑了。
“方咛,你不觉得你这样直接开口要钱很尴尬吗?做生意要讲究互利的,我不是做慈善的,你要二十亿,那么请你拿出值得我给你这二十亿的生意来。”
方咛朝沈司渝走去。
沈司渝警惕皱眉:“你干什么?”
方咛不语,抓上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
“这个孩子值得吗?”
沈司渝睁大眼。
在方咛镇定的目光中,她的表情逐渐狰狞。
“是那天在会展中心——”
胃里泛起恶心,有的话,甚至她都说不出口。但黎雅博就是做了,和他年轻的继母。
她和黎雅博因为利益走到一起,他对她没有爱情,他有信仰,他不愿意碰她,可她依旧自信,自信他身边不会有比她更好的联姻人选。
那天她给他下药,她以为他会屈服。
可他当时只是平静厌恶地看着她。
无论她怎么做,都没办法让他服软,也没办法凿穿他那颗心。
沈司渝脸色煞白,对黎雅博的不甘,对方咛的妒忌,而更多的,是她身为沈小姐的挫败。
像是为了故意恶心沈司渝,方咛刻意说:“这都是托沈小姐你的福,没有你那杯酒,我又怎么能怀上黎雅博的孩子?”
“……”
沈司渝的表情难看至极。
黎雅博的孩子?
并不清楚那天在会展中心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黎柏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两个人真的大胆不要脸到如此地步。
黎柏华破口大骂,骂他们恶心,骂他们有悖人伦。
方咛不理会,甩开沈司渝僵住的手,指向墙壁。
在一墙之隔外,是海浪阵阵的维多利亚港。
“二十亿对你们来说不过就是对面浅水湾的一套房子,他黎雅博的孩子,难道还值不了这区区的二十亿吗?”
“如果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能拿到的何止是二十亿,二叔公,沈小姐,你们是生意人,应该会算这笔账。”
这样说着,她漂亮苍白的脸上同时露出一个乖顺的微笑。
沈司渝和黎柏华对视一眼。
他们不得不承认。
因为黎雅博,方咛的勒索成功了。
孩子既然是黎雅博的,那么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让孩子出生。
不过沈司渝还是不明白。
“方咛,我有点看不懂你,既然你清楚只要孩子生下来,你以后能拿到的绝对不止二十亿,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们?”
“一旦你把孩子生下来——”
自嘲一笑,沈司渝第一次站在方咛的角度,对她说了句真心话。
“你在他心里的分量不就更重了吗?你想要的钱、名利,还有黎太太的位置,他能给你的,绝不会比他父亲少。”
方咛垂眼。
“那又怎么样?”
“他和你们是一类人,今天可以对我好,明天就能杀了我。”
“你们这种人的感情,都太虚伪了。”
她轻声说:“我才不信。”
她认清了这帮人,也认清了自己。
他们要斗就去斗,不要再牵扯她,不要再利用她。
反正当初她嫁给黎一明的时候,其实也没那么多聪明的想法。
她的想法一直很低级也很简单,不过就是为了钱。
有多爱黎一明吗?其实也没有。
有多爱黎雅博吗?
更没有了。
她不聪明,唯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可以做主自己的心。
沈司渝的婚礼结束在第三天的晚上,非本港的宾客将在当晚或第二天陆续乘坐航班离港。
天气预报在前几日就报道过,几天后会有台风登港,在未来数小时天气将逐渐转坏,受狂风大暴雨影响,届时维港水位也会上涨。
台风入境当日,港交所发布声明,将在今日暂停所有证券及衍生产品的交易。
黎雅博在港还有几笔应酬,不得不滞留到台风过境后再离港。
湿漉漉的街道,一切都是被大雨冲刷过后的模样,马路狭窄且拥挤,人行道仿佛近在咫尺,从车窗往外望去,一眼能看清商铺里陈设的商品。
红绿灯跳动很快,黑色幻影在路上几乎没有停留,却在一条不起眼的十字路口前停了很久。
黎雅博让司机下车去看看怎么回事。
几分钟后,司机跑回来,说是前面有个阿嫲过人行道时不小心滑了一跤,阿嫲意识不清楚,非说是倒霉的出租车撞的。
司机也怕耽误老板的时间,好在此时黎雅博收到信息,说航班延误到第二天凌晨了。
司机松了一口气,后排一直安静的太太却皱起了眉。
细微的烦躁无处可藏,天边似乎又暗了下来,看起来要下雨。司机提醒道:“太太,使唔使开窗通通风?”
方咛摇头:“不用。”
“下车走一走吧,车里太闷了。”
黎雅博将车门打开,潮湿而凉爽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
确实要比在车里吹空调舒服很多。犹豫片刻,方咛决定下车透透气。
地上还有水,她正想要怎么落脚,一只手绅士地递到了自己面前。
黎雅博说:“小心点,地上滑。”
方咛没有拒绝,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心上,等站稳后,又很快缩了回来。
这里的街就像羊肠小道,商铺拥挤,来往行人很多,黎雅博没说去哪儿,方咛也不问,始终落后他小半步。
男人突然停下。
“你走前面。”他说。
既然不想和他并排走,那他就在背后看着她,以免她忽然不见。
他们之间,背地里床都不知道上过多少回,却从没有过这样,两个人一起在街上没有目的地的走。
港城狗仔无孔不入,阳光之下,他们必须是陌生的。
方咛觉得这样反倒自在,他和她哪儿有天可聊呢。
港城是一座非常适合city work的城市,方咛不由得想起自己以前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有时候在校外做完兼职,如果兼职的地方离学校不远,为了节省车费,她会选择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回去。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了。
嫁给黎一明后,她再也不用为了节省几元的车费而费鞋走路,她只需要坐在车里,看着车外的人行路匆匆。
旺角逐渐亮起旧色霓虹,点亮湿润的金鱼街,傍晚的光线与微亮的街灯,下工后的港城多了几丝轻松惬意,几个穿着校服短裙的女孩子正围在鱼蛋摊位前,她们看上去关系很好,老板刚做好一份,她们便就着那一份鱼蛋互相喂食。
方咛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买过街头小吃,也不记得有多久没和同龄的女孩子这样一起互相分食了。
她总是在最高级的茶所或会室,和那些穿金戴银的太太们坐在一起,喝的也都是一些珍贵的茶或咖啡。
路过她们时,方咛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捕捉到她的回头,黎雅博似乎意会错了她的意思,问:“想吃?”
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方咛只能点点头。
他又走了回去。
她愣在原地,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几个还在摊位前等鱼蛋的学生女孩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他长得实在好看,气质出众,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眼镜,身上的穿戴,一看就价值不菲。
几个学生女孩嘴里咬着鱼蛋,看他看得目不转睛。
男人的个子比摊位的横幅还要高出一点,他微微低下头,问正在忙碌的老板,这个鱼蛋孕妇可唔可以食。
老板对男人的问题一愣,几个学生女孩也是。
其中一个女孩注意到旁边站着的方咛,立刻给同伴指。
方咛一下子矗在原地。
他要给她买鱼蛋吗?
老板也看到了这个几步之外的年轻女人,笑道:“先生,你太太好靓啊,你哋两个真系登对,生仔肯定都靓。”
做生意的都会说漂亮话,方咛脸色一赧。
被误会和黎雅博是夫妻,而且他也不解释,这让她很不自在。
可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只能走过去,轻声对黎雅博说:“别买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吃……”
老板听得懂普通话,立刻说:“太太放心啦,食咗我鱼蛋,保证太太畀先生生个又圆又肥嘅仔。(吃了我的鱼蛋,保证太太给先生生个大胖仔)”
几个学生女孩没忍住捂嘴笑了。
黎雅博微微扬了唇,温声说借老板吉言,只有方咛咬唇,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了。
裹着咖喱酱的鱼蛋嚼起来很Q弹,还好分量不算多,方咛一个人能吃完,就是有点辣。
她被辣得偷偷吸气。
但还是被黎雅博发现了。
“很辣?"他问。
生怕他又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方咛立刻否认:“不辣。”
然后三两口囫囵吃完了剩下的鱼蛋。
黎雅博不吃辣,也很少吃这种淀粉含量过高的快餐类碳水食物,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了,其实是想尝一尝的。
但是某个人即使被辣成那样,也依旧没有要分给他吃的意思。
又去帮她买了瓶水,把水递给她的时候,看着她这幅被辣得生动又好笑的样子,嘴巴又肿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她的嘴巴怎么就生得那么脆弱,被吻狠了会肿,被辣到了也会肿。
黎雅博微微眯眼,忽然坏心眼地觉得她挺活该的。
让她小气,吃不了辣还非要吃,不会扔给他解决。
方咛哪儿知道这男人在心里偷偷骂她小气,接过他的水,还客气地跟他说了句谢谢。
一份鱼蛋吃完,台风的余波还未完全散去,夜幕又下起小雨。
方咛想问他,要不要回车上,司机在路边干等着,也挺无聊的。
“那个——”
“进去躲躲雨吗?”
听到他的建议,方咛侧头。
他们正站在一家看起来不大的婚纱店门口。
婚纱店可以随便进去躲雨吗?
她去过婚纱店,但她当时嫁的是黎一明。
雨忽然下大了,来不及思考,黎雅博已经拉着她走进了婚纱店。
迎客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正在整理婚纱的店员听到动静,立刻放下手里的活,上前热情招呼。
“欢迎光临!”
“先生小姐,系嚟试结婚礼服嘅咩?请问二位嘅婚期系几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