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上峰命令即传达至古城。
命令:
1:范继白擢升为新一军军长,黄贵为副军长。命令迅速扩军至一个军。驻防古城待命。
2:命令陈长江的部队退出古城,择地驻防。
3:命令范继白主管古城地区一切军政事宜。
4:命令范继白即刻收编投诚的皇协军。原皇协军长官唐光宗和常鑫,协助管理古城,不再参与军务。具体事宜由范将军酌情任命。
恭喜,恭喜,师长荣升军长!
哎,你也高升了嘛。嗯嗯。最高兴的是,委员长终于恢复了我们新一军的番号。你抓紧时间把人马招起来,把新一军的大旗树起来。
没问题。明天我就铺开来干。黄贵道。
凭同福楼的花雕窗格向外看去,古城街头依旧熙熙攘攘,无论时局变化,百姓的日子总是要过的。这街道就像河。无论你朝里面抛什末杂物,它都不停流淌,迎来送往。继白,长江,光宗三个人又坐到同一张桌子上。时间好像倒流至数年前,在黄埔岛上的日子。不同的是,那时候多年轻啊有血有力无忧无虑。
来,来,我们老同学,老舍友再次聚首,多不容易。今天要好好喝一杯。不准装熊啊。长江笑嘻嘻的说道。
是啊,不容易。几年一弹指,多少同学同志,都血洒疆场灰飞烟灭。我们活着,十存一二,就是幸运。还能聚首就更是大幸,来,干一杯。
世事如轮旋转,如今时过位移,光宗本来颇觉难堪,听继白这么一说,看长江这么一笑,心中纠结顿觉释然:是的,多少同学,人都没了,何谈虚名。想到这,他举起酒杯。三支臂膀伸出,三只酒杯碰到一起,发出嘎嘣清脆的响声。年轻的岁月,那些风和日丽的日子,那些暴风骤雨的日子,那些激情燃烧的日子,瞬间呼啸而来。那时候多好啊,回看自己曲折起伏的路,谁敌得过命运的安排?光宗暗想。
是的,那时候好。即便今天的自己挂着金灿灿的中将军衔,继白还是更怀念黄埔的青葱岁月。那时候只管学习和训练,每个人都清澈和活泼的像珠江水。现在呐。三兄弟酒杯撞在一起,手却不能紧握在一起。不能敞开肚子说话了。委员长的密令就不能对长江说,也要想着怎样安排光宗的事。岁月之河流已经把他们冲向不同的方向了。随着美国和苏联的加入远东战局,日本人是秋天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这是令他高兴的事。可是他又明显的觉得他的战友和朋友,大哥陈长江正在离他慢慢的远去。他从上面的命令里敏锐的看到了国共两党的间隙又在迅速滋生。
不管这些了!一生大笑能几回,相逢斗酒须醉倒。长江酒量最大,光宗次之,继白最菜。然今天是古城光复,胜利之日,能不开怀畅饮。三兄弟推杯换盏,三个副官在下手陪着。副官都熟络长官的酒量,斟酒时长江的饱满,光宗的微满,继白的欠满,欠满,最后只剩半杯。
哎,你们三个小子。就照顾范长官,想整我不是?我这酒杯,每次都像个蒙古包,范长官的像个水哇哇,不伸出脑袋探望,都看不到酒面子。
你一杯我一杯,硬碰硬,继白还是第一个醉倒。继白红着脸膛,石头开始打结。
张鹏端着酒杯,站起来:陈长官。我们哪敢整您呐。我们是尊敬您。长官海量。我们军长,他本事大,酒量小。不给他少倒点,我怕他陪您陪不到这个时候。我们是想你们这,酒像刘关张三结义,你们三兄弟热闹的时间长一点,我们三个也好多喝几杯,沾光不是。来,长官,我敬您一杯。
好小子,张鹏。这嘴巴比以前进步多了。会照顾人呐。比岳阳强,这小子,就知道,拿枪练百步穿杨。
岳阳不乐意。张鹏,首长们喝酒,你烂掺和。你要敬我首长,我就敬你长官。
得,得。别闹了。长江知道继白得酒量。这样,张鹏,你可以给你长官倒半杯。你得认罚。你长官每喝一个半杯,你得陪着罚一杯。长江高兴,拿张鹏开胃。
成,长官说了算。
倒下得还是继白。
张鹏把他背回去放到床上。
这么,喝醉了?月华挺着肚子蹒跚走来。哎呀,啧啧,这酒气,这人都喝成一酒罐子了。张鹏,干嘛不拦着点,他没酒量喝这么多!
嗨,嫂子,我敢拦嘛?今个儿古城光复大家高兴。军长和陈长官,唐长官一起喝的。军长和其他人不乱喝,他们三个你知道的,好的像兄弟。您别动,我来伺候就行。说着帮继白脱去靴子解带宽衣。继白一抬头哇一口吐在枕边,发出浓烈的味道。月华拿毛巾过来帮她轻轻的擦拭:哎,喝这么多干嘛?两个人忙活半天。
喝太高了,烈酒烧的继白糊里糊涂哼哼唧唧。他忽然睁开眼,眼睛遍布红红的血丝,他捉住月华的手喃喃唠叨:干什末?你来了,我想你呐。
张鹏在忙,月华脸红一下:说什么呐。酒喝这么多!我知道呢。不由得心里生出喜悦。不烂醉成这样,她恐怕永远听不到继白嘴里吐出这末甜蜜的话。作为长官,继白永远是钢铁般威严,永远不苟言笑,不懂浪漫和风情。她甚至开始喜欢他喝醉的这副样子。他这样的絮絮叨叨的样子,才是个情迷老公的样子。她偷瞄一眼张鹏,张鹏背对着,只管撅着屁股干活,仿佛没带耳朵。她崛起嘴巴亲他一口:我知道了。别说了,你不丑呐,还堂堂军长呐。又轻轻刮一下他的鼻子。
芸儿,芸儿!继白呼道。
月华呆若木鸡。瞬间掉进冰窟窿,浑身冰冷颤抖。她举起手中的毛巾砸在继白的脸上。啪的一声,毛巾上的芜秽洒在继白脸上,四溅到周围的床单上。月华又啪啪给继白两个巴掌。
该听到的就会听到,张鹏赶紧转过来。
哎呀,嫂子,怎末打军长啊。他喝醉了不晓得勒。赶紧拿块新毛巾把继白的脸擦干净。乘势捂住继白还在继续哼哼唧唧的嘴巴。
月华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稀里哗啦的哭。刚才感觉多幸福,现在就感觉多痛苦。天堂和地狱就像一张双面扑克眨眼翻来覆去。
好一会儿,待她哭泣稍减。张鹏才说:嫂子,你可不要怪军长,他醉了胡滥话的。
月华泪眼婆娑,瞪着张鹏:张鹏,他是胡滥话嘛?
张鹏不敢看她,他心里好难受。没有人比他更喜欢月华。看到她哭,他好难受,他比谁清楚军长心中一直有芸儿姐。事情怎末就这么烦人呐,像环环绕似的难缠。自己可命的喜欢月华,月华从未觉察;月华可命的喜欢军长,军长却不甚稀罕;军长可命的喜欢芸儿姐,芸儿姐也是可命的喜欢军长的吧?张鹏估摸。可是芸儿姐结过婚有个孩子。她以前嫁的还是唐长官!芸儿姐虽然人好,可是命不好,据说是唐长官抛弃了她。一个这样的女人到哪里去说,再好也是配不上咱军长的。月华配军长,美女嫁英雄,全军上下哪个不说是郎才女貌天经地义的。可,军长偏偏,哎!
他嘴笨:嫂子,军长,他没做什末。你相信他。军长是好人。哪个大官有军长好呐。他喝醉了瞎说。他醒了,不是对你多好呐。
张鹏,你别说了。他是好人。不然,我怎末不顾一切的嫁了他。他醒了是对我好,很好。他也喜欢我,爱我。可是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女人。他不说,但他爱的更深。张鹏你不是外人。以前我们如兄妹。现在呐,你叫我嫂子。他醉的时候,会喊芸儿,做梦的时候也喊,不是今天一次。我忍在心里,这怎末对外人说?!多丢人哪。你说,我多么爱他。我多想,他也这样的喊我一次,在梦里,或者喝醉了。哪怕一次!我也喜欢。一次也没有!
月华泪水小河般流淌。
你说,我难受的。有时候,我甚至想,算了。不如离婚,算了,离了吧。成全了他和芸儿罢。
继白是个火炉。她渴望他炉膛里得火,他却只给她炉膛外的温暖的热气。
哎,嫂子。可千万不要这么想。你可不能抛下军长。还有肚子里的娃娃呐。
嗯。我也是啊舍不得。她摸着滚圆的肚子。娃儿就要出来了,她怎么可以没有爹爹。舍不得,娃儿怎末能不要这么了不起的爹。我也舍不得。我是多喜欢他呐。我也舍不得呐,张鹏!
对呐嘛,嫂子。军长他也喜欢你的喽。这就好了。军长就算也喜欢别的女人,呐,哪个大官不喜欢女人。人家长官抬几个小老婆了。军长没有,他还是对你好勒。他喝醉了,想想,你就放大量,给他想想呗,就是想想罢,又不做什么。他是一军之长,烦大事多了,你不要分他精神呐。不要和他吵吵,别人晓得了,他个大军长,黑他面子,打他脸勒。
张鹏,你这么向着他?你就是个叛徒。
嗯,这个世上,你和军长就是我最亲的人。你打军长,我不行。你哭吧,其实我也难受。你说,他平常吆五喝六的,霸道的狠。可现在他躺那儿,酒烧的他,难受的像个娃子。你不要再打他。
我就打他!月华举起一个杯子装作要砸过去。
哎哎,我的姑奶奶,你这是要砸烂军长呐。张鹏一个箭步,抓住月华的手。
松开啊。
张鹏一时发愣。他第一次抓住月华的手,两只手紧握在一起时,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他呆在当场。就像一条小蛇从手掌里钻进去顺着脉络游遍全身。
啊,他拿下茶杯,尴尬的坐下。
张鹏,你也不小了。哎,看上哪个姑娘,我给你做媒?
奥,不不。这个天天打仗的。哪忙这个。
这条小蛇在张鹏的身体里闹腾了一夜让他辗转难眠。他想到第一次看见月华时的样子,往后的一次次竟历历在目。是他使了聪明安排月华进了军长的房间的,现在她是军长太太,自己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啪啪扇了两个耳光到天亮才迷糊过去。
这时候继白渐渐醒来。他抱着月华,弯腰亲亲她的肚子:来宝贝,让爹爹亲一口!和昨天醉倒无助的模样天壤之别,威严中带着铁色的微笑。月华最迷他这个样子,抱着他,两颗脑袋贴在一起。继白不晓得自己的醉话,他压根不晓得昨晚发生的事。
是的,这么爱他,就忘了吧,哪有一百个好呐。月华暗想。他不晓得好,裂了的镜子永远会有伤疤。她不想他有任何伤疤。
常鑫和几个军官在等着光宗。个个带着怨气带着怒气。
军长,上面要是不要你干,兄弟们都不干!您是为了我们所有幸存的兄弟的性命才忍辱偷生,背上汉奸的骂名。一个军官唬得站起来。
是的,军长,我们都不干!群情激愤。
光宗站起来摆摆手。
兄弟们,都坐下。听我说。我们拼过命,流过血,扒下衣裳,哪个不带几块伤疤?!我们对得起委员长,对得起党国!我们是跟了日本人,不是为了受伤的兄弟的性命嘛?!难道一定要他们死?!我们没有做过残害百姓的事,没有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我们是被逼无奈!我们问心无愧!
但是,这个事总有人要担责任,我们担就够了。你们本来就是一军的兄弟,现在回到一军是好事。我新一军终于又重树大旗!将军本就是我一军的英雄师长,也是我的同乡,我的莫逆之交,你们去帮助他,听他调遣,须尽心尽力,为一军重振雄风,一洗此前耻辱。
至于我个人,做县长已满意。委员长不杀我,已经非常宽宏大量,我们要感激才是!未来的路很长,中国的革命还长的很,兄弟们不要气馁。我唐某人也不会自暴自弃,来日方长,只要党国需要,我唐某还会提着脑袋冲上战场和诸位并肩作战。想想死在穆关的战友兄弟,我们还活着,是赚了。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来,为死难的兄弟,干一碗!
干!
晚上红婉看着因劳碌烦神,腮帮子凹陷下去的光宗道:光宗哥。听说委员长差点要抓你杀你头,吓死我呐。不干了吧。尽日的心里抖霍霍的。想想爹娘的死,哎!有手有脚的,咱回莲花塘过自己的日子。
奥。放心吧,没事的。
哎。你做你家的皮货山货生意。我养三个娃。回去吧,不干了。
红婉,那会闷死我。我爹也不希望我做那个。
光宗已经跃入这翻滚激荡的时代洪流。做一只小虾米卷着身体躲进一个小水池,安静的戏弄几片水草,偶尔瞄一眼天光云影,过怡然自得的小日子?不,不可能,莲花塘的狭小宁静的日子对他来说一去不返。
哎。红婉轻轻舒口气: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