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尧从战场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帐篷里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上去跟他说话扶摇尝试过上前跟他搭话,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开口,少年只是抬起头面色平静的问她什么事,就把她吓跑了。
“怂货,阿后怎么派你这么个怂货来监视人?”
“大人您是向来不怂的,”扶摇叉着腰笑眯眯道,“您倒是去。”
此时此刻,画卷里一龙一牛和画卷外的一条蛇凑在了一起,窃窃私语讨论——呃,准确地说是——凑在一起互相甩锅。
“你别同本君嘴硬,当时不是让你好好看着他么?”烛九阴挑眉。“你来干嘛吃的?”
“小傻子打我去照顾他那活死人娘了啊,”扶摇理直气壮,“再说了,您和素廉大人不是一直跟在他身边么?”
“我们在画里,跟着看了一场斗兽戏,除此之外生了什么我们知道个屁!”烛九阴亦是理直气壮——并且他在提到“斗兽棋戏”时,语气平静,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有何不妥。
“生了什么您都不清楚,那扶摇就更不清楚了,所以您去问。”
“本君去什么去,本君这不是在画卷里关着嘛,怎么用这温暖的怀抱去关爱别人?不成不成,”烛九阴坐在乱石之中,用脚尖踢了踢端坐在脚边、始终保持沉默的白袍小孩,“喂,死牛,到你表现的时候了,你俩不是特别亲近天天腻腻歪歪么……”
素廉:“?”
烛九阴:“你‘?’什么‘?’”
素廉:“这用问?”
烛九阴:“不问你知道?”
素廉:“知道。”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明显不信:“知道你不说?”
素廉:“因为说了也没有办法,他是被吓着了,寻常凡人怎么可能见过方才那种场景?对于凡人来说,寻常战争只是死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但方才看到的不是那样。”
烛九阴想了想,怎么都没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挠了挠下巴苦思冥想,最后道:“方才咱们看的不是一场斗兽戏?除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有旁的么?”
素廉瞥了烛九阴一眼:“还有人吃人。”
烛九阴“喔”了声,毫无反应:“这也算?”
素廉:“怎么不算?”
烛九阴:“老虎吃猪,猫头鹰吃老鼠,豹子吃小鹿——这不是天天生的事么?”
素廉:“那是动物。”
烛九阴:“这本君就不懂了。”
不都是活生生的,会呼吸,会肚子饿,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做,会思考,易受到惊吓且脆弱需轻拿轻放么?
烛九阴预落,素廉和扶摇同时转过脑袋看着他,后者身子稍稍往后躲了躲,一脸警惕外加不高兴:“看什么看?”
“说得也是,毕竟是曾经主张把斗战神佛关太上老君炉子里炖看看能不能炖出什么灵丹妙药的大人,”扶摇掩唇轻笑,“那猴子估计至今不知道当初想出这阴损主意的是大人您,可怜太上老君给您背了个黑锅。”
“知道便知道呗。”烛九阴掀了掀眼皮子,“托本君的鸿福,不然他哪来的火眼晶晶?俩眼皮子一眨自带眼影,七仙女那几个都羡慕得不行不行的”
素廉像是听不下去了,打岔道:“总之凡人不这样,他们和动物不一样,不是闹饥荒饿狠了肯定不吃同类,方才那些人分明不是饿狠了,就是”
素廉垂下眼,片刻后微微蹙眉:“就是为了好玩。”
烛九阴想说动物也是饿狠了才去捕猎,哪只老虎没事干抓着头猪咬着玩狗拿耗子倒是真有好玩的嫌疑在——不过这时候他到时候也不反驳了,稍微安静下来眼巴巴瞅着不远处少年端坐在那不言不语的背影,半晌,颇为担心道:“他不会闹绝食吧?”
——完全是一副担心自己养的宠物要死掉的语气。
素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扶摇则狗胆包天地翻了个白眼,一时间谁也没有搭话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烛九阴转身走到乱石后,素廉化作小兽的模样重新趴回乱石里,脑袋放进爪子里的时候还长叹了一口气,吹得它盖在小角上那白帕子飘起来一个角,又落下,遮住了它半只眼睛。
扶摇站了起来摇着腰肢来到帐篷边,掀起帘子,见到来人先是一愣,随后恭恭敬敬福了个身子:“王爷万福金安,来找少爷?”
楼痕“嗯”了一声。
楼痕稍稍弯腰走进帐篷里,来到张子尧身边,后者显得有些迟钝地转过身见到来人是他,正想站起来问安,然而屁股还没离开椅子多远便被摁着肩膀摁了回去:“子尧不必多礼,这儿也没旁人,本王就是想来看看你”
张子尧坐回椅子上,笑道:“王爷方才才同子尧道别不到一刻钟,这下有什么好看的。”
“回来的路上你就不说话了,本王担心你,这会儿安排好了事便过来瞧瞧。”楼痕找来张椅子,自己亲力亲为地搬到张子尧身边,然后又肩碰肩地在他身边坐下。
屁股刚落下,便听见张子尧道:“王爷,子尧现在知晓无悲军为何战无不胜了。”
“喔?”
“去过一趟鬼门关的人,什么都见识过,便是少了对死亡那种因为未知而产生的不安与恐惧,他们不怕痛,不怕死,所以面对敌人,这样的人是战无不胜的。”
“子尧这么认为?”
“嗯。”
“本王和你想的不一样,”楼痕微微眯起眼,“本王认为,恰巧是因为死过一回,他们对于死亡才有更大的敬畏。”
张子尧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楼痕:“可是他们是无悲军,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话语未落,额头上便被轻轻点了下,张子尧愣住,随即听见楼痕道:“那只是一种说法,只要是活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他们都会死。”
“包括无悲军?”
“包括无悲军。”楼痕笑道,“如若真的不老不死,无悲军百年历史,岂会只有你看见的这些人数?”
喔,倒也是?
张子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陷入了沉思,随即听见楼痕缓缓道:“之前是本王莽撞了,只顾着一时兴奋便不由分说拉着你去看什么无悲军御敌,也是忘记了寻常人若是看见那场面肯定会害怕。”
张子尧沉默了,算是默认了睿王爷的这种说法——虽然严格的来说他并不是害怕,但是那也是一种差不多的情绪他问身边的人:“王爷也害怕过吗?”
“害怕过。”楼痕浅笑缓缓道,“小的时候父皇带我来看过,当时还有我的几个哥哥,看完之后大家根本迈不开步子走下瞭望台,光是坐在那抖就抖了好久回帐篷的时候本王还现自己尿了裤子,好险没人现。”
张子尧也跟着轻笑:“王爷又说笑。”
“这回没骗人,那时候本王比你小不了多少。”楼痕抬起手拍拍张子尧的肩膀,“你比本王胆子大上许多。”
“我刚才坐在这好久,现在身子还不听使唤。”
“至少没尿裤子。”
张子尧又被逗笑了。
在他和瑞王爷身后,婢女凑近了那安安静静挂在墙上的画卷,抱臂靠在画边一脸嫌弃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那说笑中的两人,然后无声的用口型说:你们两个看看人家。
画卷里的小兽只是蔫了吧唧地掀了掀眼皮,出轻微的哼声后看上去有些郁闷地拧开了自己的脑袋;几秒后,从画卷里伸出条尾巴狠狠拍了下她的脑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了回去——
扶摇“哎哟”一声。
正在对话中的两人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她,她摆了摆手:“被小虫子咬了一下。”
张子尧立刻会意去看她身后那幅画儿,楼痕倒是没疑心道:“沙漠里蚊虫比寻常地方厉害得多,晚点儿本王送些防蚊虫的草药来,你们在帐子里烧了再回来。”
扶摇笑着道:“谢过王爷,王爷当真是贴心。不像寻常那些个反应迟钝、不知道怜香惜玉的糙汉子”
张子尧继续盯着扶摇身后的画卷。
虽然此时此刻它是一副安安静静的山水画。
好在这时候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什么人出了欢呼的声音,楼痕站起来看了看那声音传出的方向,只是简单地说了句:“他们回来了。”
也是不愿意多说,就好像生怕说多了又引起张子尧的不愉快。
这份小心翼翼的模样又是有些多虑了,张子尧站起来问:“他们为什么欢呼?”
“等那些人去洗洗身上的污秽。一会儿就该到开箱子分家书的时候了。”楼痕道,“每隔半年朝廷来人给他们带来家书,大概是他们一年中最期待的时刻了。”
“离家在外,久了难免思念亲人。”
“也不完全是。”楼痕似习以为常笑了笑,眼中没有丝毫的动容与感慨,“兴许只是单纯地为了活命。”
“?”
“本王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带你去看。”
“王爷严重了,子尧又不是什么三岁的孩童。”张子尧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帐篷跟前,掀起帐篷而后转过头对着楼痕笑了笑,“王爷,请吧。”
楼痕稍一停顿,便也不再推辞,稍稍弯下身走出帐篷。张子尧正想跟着出去,这时候余光看见扶摇匆匆忙忙将挂在帐篷上的画卷取下来卷好,抱在胸前又拧着水蛇腰跟上来,在张子尧跟前站定,眼巴巴地看着他,张子尧笑道:“这是干嘛?”
扶摇弯下腰将画卷往他腰间一挂,垂着眼说:“跟着你去看热闹,你妖仙奶奶也想看看活死人是怎么读家书然后泪流满面的,一定很有趣。”
张子尧:“我没事。”
扶摇掀了掀眼皮子:“谁管你有没有事。”
张子尧:“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嗯,”扶摇应了声,“和烛九阴大人一样,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边说着,一边推着张子尧走出去,这时候楼痕已经走远了,扶摇跟在张子尧屁股后头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像是终于憋不住似的蹦出一句:“一会儿若是再有什么可怕的场景,你刻意转过身把脑袋埋在妖仙奶奶的胸里。”
“……”
“哎哟,你脸红什么,”扶摇伸出尖细的手指,戳了戳张子尧的脖子,“小孩就是小孩,女人家的凶器可不就是用来做这个的么——要么怎么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多少男人的梦想是憋死在深不见底的胸缝里,啧,你不懂。”
“对,”张子尧面无表情地说,“我好龙阳。”
……
到了之前的开阔地,张子尧现那些士兵早就聚集在那里了,大概是打从张三李四他们出去之后这群人就围着那装家书的箱子没动过坑,就像是他们早就料到这些同伴只是去去就回一样——想到这,张子尧的胃里又翻腾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将这种糟糕的情绪显露在脸上。
没等一会儿,张三和李四他们也回到了人群里。
他们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瞳色,脸上也是笑呵呵的满脸写着期待……张子尧还看见了咬掉敌方将领喉结并将之吞噬的那名士兵,这会儿他也正因为被同伴调侃自己的新婚小媳妇儿,正满脸害羞乐呵呵地挠头——跟战场上张子尧看见的那个只能称作是“野兽”的家伙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张子尧根本不会相信方才自己看见的那一幕是真的。
在张子尧观察之下,这些士兵开始一个个地排好队站好,他们伸长了脖子像是十分按捺不住似的眼巴巴瞅着楼痕从京城带来的士兵从箱子里拿出张名单来——然后那个装着家书的箱子被人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封封干干净净的信——这时候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小宝,最上面一封是你娘写给你的,我看见了看见了!”
“二蛋,我也看见你的了,啧啧,信好厚,你家里人真想你呀,嘻嘻嘻。”
“我的呢我的呢?看见我的了吗?”
“没看见,估计在下面吧,你别急——”
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像是迫不及待要去那箱子里翻找自己的信件,然而楼痕却并没有急着让人把信件分给他们,而是拍了拍手——这个时候,从木箱子后面,又有两名侍卫吭哧吭哧地搬出一卷十分沉重模样的画卷,这画卷张子尧是认识的,正是他和张子萧在某种意义上“协力完成”的京城震后图……
那两名侍卫一人一边,在那些士兵的面前讲那震后图缓缓打开——
“嚯!”
“呀,你们快看!这画卷真的会动!真的会动啊!你们看,京城下雨了?真羡慕,咱们这什么时候才能下雨啊!”
“这李记豆浆铺怎么就剩一面墙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李老头还蹲在那继续卖豆浆哈哈哈哈能不能先修修房子啊!”
“也不知道我们家的房子怎么样了。”
伴随着画卷逐渐展开,那站在最前排的一名士兵突然叫了声——
“哇,二狗子!我看见你媳妇儿了!她在笑着跟你招手呢!二狗子你快看啊!”
这么一声叫声就像是一道闷雷劈进了人群里,原本还老老实实排着队的士兵突然炸开了,他们一拥而上,一个扒着一个的肩膀层层叠叠地拥了上来——然而他们似乎还怕自己粗手粗脚地碰坏了画,都是保持着一个手臂的距离看着又不敢上前,站在最前面的人张大嘴瞪着眼,被身后的人压着稍稍弯着腰,这会儿这拼命地在画卷里找自己的亲人——
不消片刻。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哎呀真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真好看!”
“别吧二狗子,我咋觉得她比你娶她过门时候胖了不少啊,这画画的画师也是残忍得很,也不给人家美化美化——”
“放你屁,我不管,我婆娘最美!”
人们哄笑起来。
这些士兵,有的在画卷里找到了自己的小媳妇儿,有的在画卷里找到了自己的老娘老爹,还有的在画卷里找到自己举着拨浪鼓含着手指不知道生了什么的小儿子……有一些人看着看着“嗷”地一下就哭出来了,蹲到一旁一边抹眼泪一边吼着自己想回家,还有的凑到楼痕跟前跟他道谢,那场面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云起国要是看见他们相当畏惧的士兵就是这副模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感想——
只是这一刻,场面还真有些个感人。
“我真的看见活死人哭了,”扶摇震惊道,“哭得真丑。”
“别一口一个活死人。”
“可是他们就是活死人嘛。”
此时就连张子尧的脸上也勉强有了一丝丝真心的笑容,突然就觉得自己当初答应画这么一副画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连带着也跟着有份参与还一毛钱没要就走了的张子萧形象也稍微从蝼蚁变成了屎壳郎那么大……
这会儿士兵们居然一瞬间纷纷忘记了家书的事,他们凑在画卷前面指指点点,有的像是丢了魂似的盯着自己的家人看个不停,还有的看够了自家的家人便开始看别人家的,仿佛是要活生生地分享一下那“家人团聚”的喜悦……张子尧站在画卷的另外一端看得仔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笑容突然停顿了下,余光现,人群中好像有一个人的反应和其他人并不一样——
就是那个先前老惦记着自己那个中秋临盆的媳妇儿的李四。
他拨开了人群强行挤到最前面,凑近了画卷从左看到右,然后面色从最开始的期待变成了茫然,然后他越过了士兵们一直保持着的安全距离,一个跨步上前,手摸到了那个画卷上,开始一个一个人的仔细翻找起来——
“喂,李四,你干嘛呢!”
“别用手摸啊!当心摸坏了!这么好的画儿摸坏了怎么办你赔得起么?!”
“啊,你个流氓,别摸我媳妇儿的脸!”
身后的人开始抱怨起来,然而李四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他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将画卷里每一个站在屋檐下的人都看了一遍,最后在身后众人的催促和拉扯中,他回过头,显得特别茫然地看了大家一眼,然后缓缓道:“……我没看见我媳妇儿。”
李四语落,之前还吵吵嚷嚷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大家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站过头看着李四——
那眼神,张子尧没来由地觉得有些让人觉得瘆得慌。
李四猛地抬起头,然后不经意地对视上了张子尧——他先是打量了下张子尧腰间挂着的画卷,然后又看见了点龙笔,那男人的双眼突然一亮,然后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情况下,他一个跨步直接从画卷下面钻了过来!
李四双手扣着张子尧的肩膀,一脸焦躁,他用急促的语气问面前的少年:“请问你是画师吗?你就是画这幅画儿的张家人吗?你画的时候怎么没有把我的娘子画下来?!我爹娘去得早,只能跟我娘子相依为命,没有她我活不成了,没有她我真的活不成了……我娘子呢?!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娘子……她大概长这么高,喜欢描柳叶眉,唇角底下有一颗痣——”
李四用一只手拼命比划。
张子尧先是被一顿摇晃,他差点咬着舌头,于是只能不清不楚地解释:“这画儿只有建筑是我画的,人物都是我哥——”
“那你看见我媳妇儿了吗?她大概长这么高,喜欢描柳叶眉,唇角底下有一颗痣,笑、笑起来很好看的!”李四机械地重复他的话。
这时候那些侍卫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冲上来想要拉开他们——然而在此之前,扶摇已经阴沉着脸凑上来,直接用单手就将他们分开了,老母鸡似的一把将张子尧拽回来自己身边,往自己身后一塞:“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我家少爷嫩着呢,被你摇坏了我怎么跟烛九阴大人交代?!”
这时候也没谁要在意“烛九阴大人是哪位”这个问题了。
原本那些士兵也涌上来将李四拖了回去,他们摁着李四不让他再接近张子尧,嘴巴上还七嘴八舌地安慰——
“兴许是画漏了。”
“兴许是你媳妇儿正巧出门没被通知到呢?”
“哎呀对了,”那个叫张三的一拍脑门,“之前不是说好了你媳妇儿中秋前临盆么?画这画的时候中秋节那可是刚过,兴许你那小媳妇儿刚生了不好下地呢?坐着月子的女人这么大的下雨天怎么跑出来让画师照着画啊?”
张三的话立刻得到一片附和。
而李四听了,似乎也觉得张三说的有道理,犹豫了一下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
张子尧被扶摇牢牢护在后面,这时候探了个脑袋出来看着李四,倒也不是害怕,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小声嘟囔了句:“不就是漏画了个人么,至于那么激动,一副要了他命的模样——啊,肩膀被抓得好痛。”
该死的张子萧,撸多了眼神儿不好么还能漏画个人,这不是摆明着要坑他?
——于是张子萧的高大屎壳郎形象又降级回了蝼蚁一般大小。
此时,因为看完了画儿,除却李四一脸纠结之外大家都很满足,让侍卫们收好了画给他们之中带头的小头头收着——那小头头恭敬接过了卷起来的画卷像是捧着什么奇珍异宝似的,那模样仿佛就差把它供在头顶上再烧三炷香。
然后那些侍卫开始分家书。
他们先是展开了一个名单,然后一个个地念名字,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兵就一脸欢喜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上前去拿信件,拿好了信件当即迫不及待地拆开来快速的读;有些不认识字的,就抓过认识字的同伴帮自己读……
拿了信件的士兵三三两两地退到一旁,有些自己蹲着看信乐呵去了,有一些则是排着队等认识字的同伴看完了自己的信再帮他读——只是那些排着队的人期间也是双眼紧紧地黏在拆开的信纸上看来看去,就仿佛那些他们压根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蝌蚪文也能给他们带来莫大满足一样。
张子尧:“……”
张子尧觉得越地奇怪——这些士兵听着好像也不至于很久都没有回家,怎么一个个这么如饥似渴成这样?
困惑当中,伴随着楼痕的侍卫一个个念完名字,对屋里的人逐渐变少,剩下的几个人越地变得一脸烦躁焦急,每念一个名字他们都要踮起脚看一看,一听不是自己的名字,又一脸失望地站回去,像是斗败的公鸡……
而李四亦在其中。
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其他人好歹是在画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稍有安慰,但是这会儿他的面色越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早早就拿了信现在已经读完了的张三在小心翼翼地收好信件后回到他身边,仿佛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没用。
等到那整个队伍里只剩下两个人,李四看上去简直像是随时要晕过去了似的。
终于,侍卫叫了他旁边那人的名字,那人满脸欢喜,“哎”了一声擦擦额角的汗上去用满是汗水的手接过自己家里来的信,因为手颤抖得厉害,撕开信件的时候几乎用不上力,信件还掉在了地上……
最后,就连张子尧都忍不住想要替李四紧张起来的时候,那侍卫终于叫了李四的名字——李四双眼直,一会儿没回过神来,那侍卫叹了口气,索性直接上前将那信件亲自送到了李四的手上,后者麻木地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然后抖了抖,小小声地说:“不是我娘子的字体。”
张三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他放在李四肩膀上的手,仿佛是下意识地挪开了。
而此时此刻,张三的奇怪情绪似乎也因想到了在场的其他人——他们不论是在看信的还是在排队的,这时候都纷纷抬起头来看向李四这边,他们看着这个男人仿佛失魂落魄一般用微微颤抖的手撕开了那信封,“撕拉”一声轻响,居然显得格外的大声刺耳。
现场安静地一根针都能掉下来。
李四将薄薄一张、只写了几行字词片语的信件从信封里抽了出来,然后飞快地看了一遍——
从张子尧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李四脸上的表情从麻木变成错愕,再从错愕变成愣怔……最后,他目光直地愣在原地,那封被他期盼已久的信,从他手中掉落在脚下的黄沙之上。
良久,李四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的人,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对众人缓缓道:“……我娘子她,中秋节难产没了,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因为在娘胎里憋得太久,下来的时候就没了气。”
一句话,周围人的脸色变得更加奇怪。
张三后退一步,却红了眼眶。
张子尧有些不太明白人家的老婆死了他哭什么哭,直到接下来,他亲眼目睹了叫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在李四说完话后,没过多久,他突然整个人以及其扭曲的姿态震动了下,从他的手脚、面部开始生痉挛一般的抽搐,他出了“喝”“喝”像是难以呼吸的痛苦声音,泪水从他的眼角滴落——却并没有滴落在地上,而是奇怪地,迅速被他的面颊吸干……
最后,只听见空气中传来“噗”地一声,原本还好好站在那里的人突然化作了一捧黄沙!
狂风吹过,风将那黄沙吹散,李四曾经穿过的衣服在风中裹着一些剩余的黄沙掉落在地。
而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只要是活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他们都会死。】
【包括无悲军?】
【包括无悲军。】
……
【每隔半年朝廷来人给他们带来家书,大概是他们一年中最期待的时刻了。】
【离家在外,久了难免思念亲人。】
【也不完全是……兴许只是单纯地为了活命。】
……
【你还有多久?】
【我还早呢,至少还有三个月,要不是因为太担心之前的震灾有没有影响到家里,我这至少还有四个月。】
【我还有一个多月,不像是李四,他就还一周不到了……】
……
李四说,我只能跟我娘子相依为命,没有她我活不成了,没有她我真的活不成了——
李四死了。
他没有在撒谎。
当世界上唯一对他有所牵挂的人不在了,他也就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