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焕的师傅叫林德隆,他长着一张宽大的紫脸膛,豹眼狮鼻、一蓬大络腮胡,他身材魁梧,走路矫健如飞,行事干净利落,若不是林神医的名声在外,初见他之人一定会以为他是军中大将,事实上他原本就是军医出身,十五年前他所在军队被回纥精骑击溃,他便脱离了军队,举家迁到太原,创建了林芝堂这块响当当的牌子。
他和张焕结缘于京城大溃败的路上,那是一段不堪回的岁月,回纥骑兵从河东南下,在灵宝渡黄河,随即大败唐军,攻破了潼关,关中恐慌,刚登基的新帝先一步逃至汉中,近百万京师百姓蜂拥出城,向西没有目标地奔命,林德隆赶回京城时,胡兵已经从身后漫天杀来,他在路边现一对贵族母子,孩子被流箭射穿了肩胛,母亲伏在他身上哀哀痛哭,而他们的侍卫在拼死抵抗一队回纥骑兵的疯狂进攻,已经死伤大半,形势危在旦夕。
林德隆杀散回纥骑兵,救下了他们母子,他们自称是太原张家人,因太原沦陷而逃到长安,林德隆虽然保住孩子一命,但他伤势太重,林德隆便将他们带到自己的家乡—剑南蜀郡,由自己的父亲慢慢调理孩子的内伤,平乱后,林德隆又将他们母子护送到太原,为长期治疗孩子的内伤,他们林家也索性举家迁到太原,自然而然,他就成了这个孩子的师傅。
而这个孩子就是张焕。
此刻,林德隆正好结束一个诊治,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拭案台,从早到现在他已经看了二十几名病人,着实有些累了,天色近午,店堂外阳光刺眼,他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便点了点头,回头对药童道:“给下一个病人说声抱歉,请他等我一刻钟。”
来人正是张焕,林平平不敢见爹爹,已从后门先溜回家,他只得独自一人来见师傅。
林芝堂大门狭小,里面却很宽敞,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香,一架长长的屏风将大堂分割成两半,左面是一溜半圆形柜台,柜台安有一排木栅栏,柜台里面摆着十几排高高的药柜,直顶屋梁,药柜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地小药屉,几个药童正站在梯子上手脚麻利地按方取药。
“下一个!”黑黑胖胖的掌柜唤了一声,立刻走上来一个老人,颤巍巍地将方子递进木栅栏,掌柜一眼瞥见是红色药方,原本灿烂的笑脸立刻变得阴云密布,“又是一个免费的!”
他低声嘟囔一句,极不耐烦地将药方胡乱塞给一个药童,命他去抓药,自己却恨恨地自言自语道:“今天一半都是免费,照这样下去,大家都喝西北风吧!”
“林二叔,又在愁钱了吗?”张焕见他满面愁苦之色,便向他拱拱手笑道:“我听说救十人命便可在阴间得一库金,林二叔现在虽无钱,等到了阴间可是金山银山,愁的却是钱太多。”
药柜的掌柜便是林平平的二叔,名叫林德利,故名思义,万事以利为先,大哥林德隆只看病不管事,三弟林德奇又游手好闲,所以,林芝堂的实际运作便由他来负责。
林芝堂虽然远近闻名,每天门前都排了长队,但做的却是亏本买卖,对贫苦百姓基本上都是免费诊治,实在穷困之人甚至还免费赠药,多亏张家免了他们的房租,才勉强维持林芝堂不关门倒闭。
林德利见张焕过来,顿时笑逐颜开,他急将张焕拉到一边,软语求道:“十八郎,我有事求你帮忙。”
张焕吓了一跳,“林二叔,看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求我?你有事就吩咐。”
“这事恐怕有点难,所以才求你。”林德利干笑了一声,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在乾运坊有一座空置的独院有意出售,就靠近你们张府,想问问你们张府要不要,而且分文不收。”
‘分文不收!’林德利把这四个字咬得特别重,他偷偷地看了看张焕的脸色,张焕却笑而不语,等待着他后续的话。
林德利见他不露声色,只得吞吞吐吐继续道:“当然,我这个朋友有个小小的条件,他在南市做粮食生意,吞吐量太大,便想在市河边上那块空地上建个仓库,按市价付钱,希望你们张家能优先考虑他。”
张焕微微一声冷笑,“林二叔说的就是丰盛米行的裘东主吧!市河边上那块空地至少有二十亩,多少人眼红而不得,他送给张家一栋老宅便能把那块地拿到手,如意算盘打得很不错!”
林德利脸一红,呐呐地道:“如果贤侄不肯,就算了。”
当然,林德利从来不做无利之事,若他能玉成此事,至少可得二百贯的佣金,二百贯啊!在蜀郡可买几十亩上田。
张焕见他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便拍拍他的手背歉然道:“并非我不愿意,林二叔也知道我虽是张家人,说话却不管用,实在是帮不上忙。”
“不妨!不妨!”林德利见他答应,突然兴奋起来,他急忙道:“昨天下午,你们张家的家主竟然来拜访我大哥,就是为了你,可见他很看重你,你去求求家主,此事定成。”
“家主来拜访师傅?”
张焕一愣神,忽然恍然大悟,难怪今早自己一提到林家那块地的事,家主就毫不犹豫下了定论,原来他昨天下午已经来过了。
“林二叔放心,我一定帮忙,不过此事我要找到机会才行,恐怕马上办不到。”
林德利心中大喜,他的手摇得跟风扇一般,“不急!不急!只要在你们家主回京之前办成便行。”
这时,一名小药童跑来,拉了拉张焕的衣襟道:“十八郎,大东主等你半天了,你再不去他可生气了。”
张焕抬眼向店堂的另一边望去,只见师傅眉头紧皱地望着自己,他急忙向林德利拱拱手,“林二叔,那我先去了!”
“你去!你去!”林德利笑得嘴都合不拢,他想着黄灿灿的两百贯钱要入口袋,不知不觉,眼珠都变成了方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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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焕快步走到师傅面前,恭敬施了一礼,“师傅,你找我吗?”
“本来我今天找你是想问问你的近况,只是件小事,可是昨天你大伯来过,我找你就变成了大事。”
说罢,林德隆长叹一声,向他招招手,“你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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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师傅想离开太原回蜀?”饶是张焕冷静,但仍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十几年来,他见自己的父亲少之又少,而师傅对他却悉心教导,不知不觉中他已视师傅为父,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他们分开。
张焕出身名门,这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和自己的内伤抗衡,每日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挑战自己体能的极限,行过弱冠礼后,他的身体渐渐康复,而且愈加强壮,再加上从小读书明事理,他也和其他张家子弟一样有了对未来的追求,为一方父母官继而入卿拜相,实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政治抱负。
但他是庶出,因为母亲的缘故在家族中极无地位,从小便处处受人脸色,少年时他在学堂和族人讲到天下之志,却反而遭所有人耻笑,在这个极讲究出身地位的时代里,一个庶子说出和他身份不符的话,不是妄言无知就是不懂自爱,但只有他的师傅却时时鼓励他,男儿不做大事就枉来世间一趟,使他对自己信心百倍,可现在师傅竟然要走了。
“师傅,到底生了什么事?”
张焕已经冷静下来,师傅突然提出要走,极可能和家主昨天来有关,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他也不随意猜测。
“去病,你知道我为何要迁到太原吗?虽然说是为了治疗你这个病人,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林德隆慢慢走到窗前,眼睛里充满了对往事的追忆,他徐徐道:“我是隐姓埋名来太原避祸。”
他回过头来瞥了张焕一眼,无奈地笑了笑道:“你大伯是我旧时的同僚,虽然我面目大变,但看得出他依然起了疑心,罢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张焕默默地看着师傅,一声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