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的园内, 令容并未察觉远处的注视。
晌午时跟阮氏用完饭, 因外头有客造访,阮氏和曹氏去了花厅, 她闲着无事, 便往后园走走。园中的景致自然是熟悉的, 走至那从牡丹旁,她却忍不住驻足。
上回来潭州时,她还曾坐在这青石上犹豫要不要跟韩蛰和离,对韩蛰满怀忌惮。
谁知此时, 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心态。
就着青石呆坐出神, 因昨夜歇得晚,倦意袭来,旧事萦绕, 索性眯了片刻。再醒来时,身周仍静悄悄的, 飞鸾飞凤站在远处,仍是方才轻松般站立的模样,那日影却已挪向西侧。
令容没再耽搁,起身回住处。
是夜探过韩蛰的口风,那位打算后日启程回京。
令容也不知往后还能来潭州几回,虽芥蒂旧事, 却也惦记这座城池的风物美食。次日用过早饭后, 跟宋建春说了声, 便换了套轻便的衣裳, 由傅益陪着去街上逛逛。
韩蛰则还有公差在身,去了州府衙署。
晌午时去外头酒楼用饭,隔着街面,对侧的酒楼窗户洞开,傅益坐在窗边夹菜吃,令容却像是已吃饱了,在雅间里晃着手儿转悠,对里头每件器物都看得格外仔细,连角落也不放过,不时伸手碰一碰墙壁桌椅,仿佛多宝贝似的。
年近十六岁的小妇人像是牡丹渐放,风韵愈浓,青丝堆叠成髻,除了挽的金钗,几乎没旁的装饰。那身利落的衣裳却将起伏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无需金玉绫罗装饰,单那盈盈姿态、婉媚气度,便足以让人瞩目。
韩蛰盯了片刻,脑海里恍惚有个念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仿佛也是这样的街市,食店里生意热闹红火,一楼尽是食客,二楼似乎是账房的样子,风华正茂的美人穿着利落,却有浑然天成的妩媚韵味,脸庞姣好,气度高华,美目顾盼间神采奕奕,娇艳动人。
韩蛰恍神,见令容仿佛往这边瞧过来,才迅速收回目光,举杯喝茶。
大概是离别后惦记得太久,骤然重逢,床榻上如胶似漆,外头却公务缠身,才致遐想。
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将潭州的事安排妥了,临行前夜跟宋建春深谈到将近三更才回屋。
因有令容亲至,宋建春的态度比从前的恭敬更添诚挚,事情还算顺利。
翌日启程,韩蛰带四名随从和傅益,令容带飞鸾飞凤,各自骑马,往京城而驰。
因令容这两夜连连告饶说身子难受,韩蛰稍收敛了些,腿间没那么难受,骑马倒也无碍。宋建春特意寻了匹性子温顺、蹄力矫健的红马给她,马鞍上垫得柔软舒适,加之韩蛰走得不算太快,连着两日晓行夜宿,倒也不算劳累。
……
这日行过了襄州地界,离金州已不算太远。
初冬天气骤然转寒,行经峡谷,风凉飕飕的。
令容身上裹着披风,取了帽兜戴着,被峡谷里猛烈的风吹在身上,仍觉有点冷。
走在前面的韩蛰忽然缓了马速,仿佛察觉谷中异常,猛然绷直脊背。墨色披风被卷得翻飞,他的手按在剑柄,看向侧旁的随从,眉目沉冷,“跟踪的暗哨都除掉了?”
随从拱手,“都除掉了,已查明来处,确信是蔡源济所为。”
韩蛰皱眉。
在入襄州前,他就曾察觉有人跟踪,虽未声张让令容惊慌,却吩咐随从调拨人手,将尾随的暗哨尽数除去。这节骨眼上,敢在襄州地界刺杀他的,必跟蔡源中那毒蛇似的弟弟脱不开干系。
因带了令容在身旁,韩蛰为策万全,命人将暗哨尽数拔除,还特意吩咐人留意前路,若有人埋伏盯梢,即刻向他禀报。
锦衣司亲信剪除暗哨的本事他信得过,蔡源济那些人也在出襄州时销声匿迹。
但此刻,凭着多年出生入死、踏血而行的直觉,韩蛰仍嗅出这谷中异乎寻常的气息。京城的局势波及山南,这一路危机四伏,韩蛰早有预料,这四名随从也都是出类拔萃的高手。设伏刺杀、千里追击,这等情形司空见惯,如今既已入谷中,唯有往前冲杀而已。
硬朗的眉目在疾风里愈阴沉,他稍作沉吟,便叫令容催马到身旁,拉着她手臂一带,便让她与他同乘。
旋即看向傅益,“有埋伏,提防些。”
“好。”傅益虽不及他敏锐,却也从韩蛰的举止觉出不同,已然仗剑在手。
催马继续前行,众人的神情已与初时截然不同。
山谷僻狭,两侧怪石嶙峋,初冬草木渐凋,连断崖上深黑的颜色都清晰分明。风呼啸而过,声音在谷中激荡,比别处更烈更响,哪怕再好的耳力,也难从中分辨出旁的动静。但无物障目,周遭的动静仍可瞧清——嶙峋山石后枯草长得茂盛,那起伏摇摆的动静却与别处迥异。
韩蛰举剑在手,左臂护着令容,铮然一声,将射往近处的箭支击飞。
仿佛只是一瞬,密集的箭支从高处射落,如雨丝罩下。
令容下意识闭眼,紧紧贴在韩蛰怀里,铮然之声不绝于耳,甚至有劲风从鼻端飞过,带着冰凉的寒意。她行路在外,身上穿着韩蛰备的软甲,隔着里头中衣,虽颇难受,却能保命——譬如此时。
胯.下的马疾驰如电,仿佛只是三四次急促呼吸的空隙,那凶险的箭雨便被抛在身后。
刺客哪怕人手再多,也不可能布满整个峡谷。
人的脚力终难与骏马匹敌,韩蛰并不恋战,躲过凶险,带人迅速奔逃。
他的马是曾陪着上阵杀敌的神骏,四蹄如电,凶险中疾驰如风,将旁人甩开两丈。
临近谷口时,后头彻底没了动静,令容才要松口气,忽觉韩蛰手臂骤然收紧,目光微抬,锋锐的铁箭已到跟前。
韩蛰挥剑铮然将其击飞,却有两支铁箭紧随而至,算准了韩蛰奔驰的速度,一箭直取令容,另一箭射向韩蛰要害。
骏马疾驰,暗箭凶险,想将两支都躲开,绝非易事。
电光火石之间,韩蛰挥剑护住令容,同时脚踩马镫,揽着她侧身倒向旁边。
呼啸的铁箭未伤要害,却从他肋下擦过,刺破衣裳血肉。
韩蛰口中低哨,身后的锦衣司随从如鹰扑向藏在乱石后的刺客。
傅益和飞鸾飞凤紧随而至,护在韩蛰身后。
韩蛰策马疾驰,脸色却是铁青——
十五岁起从军杀伐,凶险过后在易松懈处设伏的场面他早就领教过,是以方才虽脱了险境,却时刻留意周遭动静,在驰到谷口时,迅速察觉平静之下的埋伏。叫他意外的是那人的箭法,不止准而强劲,更能在瞬息间断定他驰马的方向和速度,让后面两箭直奔要害,精准又凶狠。
这般箭术和应变,韩蛰自问不及,哪怕放眼整个山南,也未必能有几人。
且那人会朝令容出手,想必知道他对令容的看重。
会是谁?
韩蛰暂无头绪,驰出谷口在开阔处稍稍驻马,察觉肋下有些酥麻之感,脸色愈难看。
四名随从紧随而至,已将刺客拿下,敲晕了搭在马背。
韩蛰扫了一眼,也没敢耽搁,仍旧催马疾驰,直奔四里外的官驿。
在驿站外驻马时,令容胆战心惊,因觉得韩蛰不太对劲,见傅益率先赶到,便就着他的手下马落地,抬头一瞧,韩蛰冷硬的脸微显苍白,手扶马颈翻身下来,双脚触及地面,向来强健威仪的身姿却晃了晃。
令容大惊,忙扶着他手臂,“夫君受伤了?”
“无妨。”韩蛰眉目冷凝,声音低沉,招手叫随从近前。眼神递过去时,随从已然会意,片刻不歇,取了那刺客身上的箭便疾驰远去。
令容与傅益将他扶进驿站,已有随从要了客房,在前引路,待韩蛰进屋后守在门外。
不过十几步路的功夫,韩蛰的脸色已难看了许多,躺在榻上时,眉头紧拧。
令容已有许久不曾经历这等凶险,见他这模样,吓得快哭了,“夫君要紧吗?我去找水。”
“不用。”韩蛰拉住她,“他们会安排。”
这显然是指外头跟他出生入死的随从了。
令容的手难以遏制地颤抖,见韩蛰身上并无大片的血渍,眼神却有些涣散,怕他跟那年元夕中毒般昏睡过去,低声道:“是……有毒吗?”
“嗯。放心——”韩蛰竟还能安慰她,“天底下的毒.药,没锦衣司不能解的。”
说罢,似是动了动唇角,却笑得颇为僵硬。
外头随从已取了清水软布过来,帮他清毒。
走在刀尖的人受伤中毒都是常有的事,锦衣司有遍布天下的眼线,也有遍布天下的高明郎中,专供疗伤解毒。韩蛰执掌锦衣司后,除却查案公务,也在这上头费了许多功夫,将各色毒.药罗列全了,各处备些解药。
这驿站附近有锦衣司的暗桩,那郎中也来得极快,按随从带去的毒箭备了几样药,取了韩蛰伤口的血试过,紧绷的神情便松缓下来。
“无妨,这毒能解。”
平淡简短的一句话,却让令容兄妹心头高悬的重石倏然落地。
郎中清罢毒,将药研碎了洒在伤口,包扎过后,恭敬退出。
令容脸上血色总算恢复了些,怕韩蛰再出岔子,坐在榻边守着。
毒.药的侵蚀令身体酸麻,韩蛰在郎中包扎时就已睡了过去,此刻脸色虽不似最初苍白,睡得却很沉。稍觉麻木的身体躺在榻上,脑袋里有些昏沉,意识如坠迷雾深渊,梦境荒诞深沉,他无意识地握紧令容的手,指尖偶尔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