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膳。
抄手游廊里,两个幼妹缠着裴道珠玩耍。
裴道珠嫌昨晚晦气,想沐浴更衣洗掉霉运,于是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我去金梁园前,给你们布置的功课可都做完了?”
世家高门,总是要好好培养家中女孩儿的。
裴家请不起教习先生,裴道珠便承担起教妹妹琴棋书画的任务。
而听到“功课”二字,原本叽叽喳喳的双胞胎小姐妹,立刻别过脸儿,心虚地抿住小嘴。
裴道珠板起俏脸:“我去沐身,等会儿考你们功课。”
两个小姐妹对视一眼,连忙火急火燎地去翻功课,大约是要临时抱佛脚了。
裴道珠目送她们跑走,丹凤眼中藏着罕见的温柔。
她转身去厢房,不料却撞上萧衡。
他倚在美人靠上打量裴道珠,像是才认识她一般。
裴道珠不愿搭理他,径直与他擦身而过。
……
厢房。
陈旧的屏风后置着一只浴桶,热气氤氲。
裴道珠泡在热水里,仔细磋磨肩膀。
顾娴敲了门进来,把一壶热水放在浴桶边,柔声道:“怕你凉着,又多烧了一壶热水。”
裴道珠弯起眉眼:“这种琐事,阿娘何必操心?您去歇着吧。”
顾娴笑着站到裴道珠身后,替她散开满头青丝,拿香膏抹在发丝上,拢在掌心轻轻揉搓:“昨夜多亏了九爷,阿难才能平安回来。咱们家是知礼数的人家,阿难觉得,可要备礼致谢?只是萧家什么也不缺,我也不知送什么才好……”
裴道珠暗暗撇嘴。
备礼致谢?
萧衡欠她的可多了,狗男人万死不足以谢罪,她谢他个鬼!
她含糊敷衍:“九爷两袖清风心地善良,平日从不收礼,更何况昨夜本就是他负责城中治安,救我是他分内之事,阿娘就不要费心思了。”
顾娴好奇:“阿难很少夸别人,怎的夸起了九爷?我瞧着,九爷看你的眼神也不大寻常,莫非你们……”
裴道珠一个激灵。
她在浴桶里坐正了,不悦:“阿娘!”
顾娴见她如此,知道她没那个心思,温柔地捏了下她的脸颊:“阿娘知道了,不取笑你了……”
她踏出屏风,替女儿掩上屋门。
眼底,却藏着几分忧虑。
她的小阿难,是世上最宝贵的明珠。
在她眼里,配得上任何郎君。
只唯独,家世差了些。
也是十六岁的年纪了,早该说亲的,可惜她这个当娘的没本事,没法儿替她找到好人家……
她忧心忡忡地穿过游廊,瞧见正在赏花的萧衡,连忙福了一礼:“萧大人。”
萧衡虚扶一把:“裴夫人不必多礼。”
顾娴真诚道:“这一个月来,阿难住在金梁园,给贵府添麻烦了。昨夜之事,我对大人更是感激不尽。”
萧衡:“阿难乖巧温顺,很讨人喜欢。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对她负责到底。”
他生得好看,君子如玉的姿态,更容易叫人亲近。
顾娴虽然觉得他的话听起来怪怪的,但仍旧对他很有好感。
她笑道:“阿难也称赞你两袖清风心地善良,很崇敬你。”
萧衡挑眉。
裴道珠竟然夸他善良?
洗澡洗到脑子进水了?
顾娴鼓起勇气:“说来不好意思,我有个不情之请……”
“裴夫人但说无妨。”
顾娴豁出了脸皮:“九爷周游郡国交友广泛,认识不少青年才俊。我家阿难也是说亲的年纪了,只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你身边若有适龄的郎君,还请介绍给她相看相看……”
萧衡沉默。
他说的“负责到底”,并不是她理解的这个意思。
然而总不能刚跟裴道珠的双亲见面,就暴露出狼子野心,他总得经营经营自己的形象的。
他保持微笑:“裴夫人放心,阿难的亲事,包在我身上。”
得到他如此斩钉截铁的承诺,顾娴倍感意外。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呢。
萧衡的目光落在不远处。
屋檐下花木葱茏。
裴家的那对双胞小女郎,头着挨头,正在紧张读书。
他慢慢道:“贵府的女孩儿,都很热衷读书。只是没有先生教导,终究是不成的,不如让两位小侄女也去金梁园,园子里有不少同龄孩子,祖母请了京中最好的先生教导,既能学到东西,还能结交玩伴,极好。”
顾娴欣喜:“当真?只怕叨扰了你们。”
萧衡微笑:“无妨。”
经过昨夜的事,他估计裴道珠不肯再随他回金梁园。
那就干脆把她的两个幼妹一块儿带走,届时她不回也得回。
顾娴并不知道他和自家女儿之间的算计,只当这叔侄俩互相敬重,又为两个庶女能学到琴棋书画而高兴,因此连忙
去喊康姨娘收拾行李。
……
裴道珠终于梳洗干净。
她穿过游廊,诧异地发现萧衡居然还没走。
他坐在屋檐下,正教她的两个幼妹读《诗经》。
最年幼的裴桃夭,奶声奶气:“九叔喜欢哪一句?”
萧衡嗓音平静:“‘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顿了顿,敛去眼底的深沉,问道:“你们阿姐最喜欢哪句?”
裴子衿摇头晃脑:“阿姐最喜欢‘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阿姐说,世上的郎君都不靠谱,依靠他们可以过好一时,却不能过好一世。阿姐说,人这辈子,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嘘!”
裴桃夭连忙捂住双胞姐姐的嘴。
她紧张:“你说出来,九叔就不喜欢阿姐啦!”
裴子衿眼睛睁得圆啾啾,仰头问萧衡:“九叔喜欢阿姐吗?别人都说我阿姐嫁不出去,可我阿姐顶好顶好,九叔一定要喜欢阿姐呀!”
小姐妹尚还年幼,却要问情情爱爱的事儿,萧衡不知如何作答。
似是若有所感,他抬起眼。
不远处,竹帘轻曳,春阳细碎。
刚梳洗过的少女宛如出水芙蓉,安静地站在竹帘边,她换了一袭深青色罗襦裙,乌青长发用红绳束在腰后,几瓣桃花飘零而至,更添几分娇艳风雅。
她看着他,却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那样复杂的眼神,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