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蓉官的《舞盘》惟妙惟肖;官座上,相公们七嘴八舌,多是贬低蓉官演技的嫉妒之词。
章乃春笑道:“你们都说蓉官的戏生疏,在我看来是神妙得很。他就有一样好处,他唱戏时,并不很留心关目,他的风韵生得好,神情、举止若行云流水,倒比那戏文上的老关目还好些。”
有个小旦冷嗤道:“从前琴官在时,章少爷是非琴官之戏不看,非琴官之酒不喝,我们总以为琴官走了,我们的出头之日也到了,谁知竟还是摆脱不了琴官的魔咒,章少爷抬举蓉官,不过是因为他是琴官的表兄弟罢了。若我们也是琴官的什么表兄啊表弟的,章少爷也会替我们舞台上的不专业找借口,赞一句我们的风韵生得好,所以演起戏来神妙得很!”
一语毕,众人哄笑。
章乃春只好讨饶道:“各位祖宗啊,知道你们伶牙俐齿,拿本少爷开涮,你们是寻了乐子,得了开心,若果这些话被蓉官听了去,就不好了。”
马上就有人起哄道:“蓉官不睬章少爷才好呢,那样我们就有机会了。”
说着,仍旧欢笑声一片。
章乃春脸都绿了,便有人宽慰他:“章少爷,蓉官不理你的话,横竖有我们陪你,你章少爷是永远都不愁寂寞的。琴官走了,有蓉官,蓉官走了,还有芳官、琪官、书官、玉官,横竖章少爷是喜欢名字里头带官的,我们回头都改成什么官就是了。”
章乃春当着白家兄妹的面被戏子如此取笑,脸上很是下不来台,又见相公们又要去黏糊白云暖和白振轩,白振轩倒是正襟危坐,面不改色,白云暖却已经很是不耐。
他忙斥退伶人们道:“本少爷今天心情烦得很,你们都散了吧!”
众人见话不投机,各自站起,散去。
班主要上前赔罪,章乃春摆摆手,他也就止步了。
“适才聒噪得很,振轩兄,阿暖妹妹见笑了。”
白振轩举了举手中酒杯,章乃春忙举杯对饮,消解了尴尬。
白云暖闲闲懒懒地把目光投向戏台上的蓉官,但听得耳边章乃春絮絮叨叨道:“这个蓉官与别个小旦风格不同,品性就若莲花,很是洁身自好,又有梅花的傲骨,对谁都不逢迎,恁你多有钱多有势,他都不买你的帐,不卑不亢的,这也是我特别罩着他的缘故。”
白振轩附和:“这在梨园这一行倒是个奇葩。”
“可不是。”章乃春越来得意。
白云暖冷冷笑道:“既然谁的帐都不买,今儿怎么又买了章大少爷的帐呢?想来那股子高冷的气质不过是装出来的,为着更好地吸人眼睛罢了。”
见白云暖终于搭理自己,章乃春早就喜上眉梢,又自动过滤了白云暖言辞间的嘲讽意味,乐颠颠道:“蓉官当然是为着买白家的面子。强金阁在洛县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想一亲芳泽的?”
白云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即便自己是正宗的白家人亦无法登临书楼一览群书,更何况是旁人?镜花水月枉自嗟叹罢了,又何必白白存了那一份非分之想呢?
恍惚之间,《舞盘》已结束,蓉官离了舞台,换之的是另一个小旦登场,唱念做打倒不逊色,就是神韵上差了许多,总觉无味,白云暖方信了章乃春的话。
章乃春热情洋溢地招待白家兄妹,热食点心一盘盘上来,美酒却并未喝下多少,白振轩还愿意虚以委蛇,白云暖完完全全地黑沉着脸。
章乃春并不在意,只要白云暖能坐在他面前,让他一饱眼福,他便心满意足了。
白云暖和别个女子毕竟不同,自己要抱得美人归,需得下一番苦功夫不可。
待等美人娶回家之后,要圆要扁,便是自己说了算的了。
自己是在欢场上混惯了的,自认对女人还是看得极透的。
三人正各揣心事,貌合神离坐着,班主引了蓉官过来。
蓉官脸上已卸了浓妆,依稀的残妆将他的五官轮廓修饰得更加分明,看起来分外明媚动人。他穿了绿暗红稀的绸缎春裳,莲步轻移,如一缕风飘到官座上,神色淡淡的,果如章乃春形容得那样清心寡欲,闲闲淡淡。
“他是鹘伶渌老,平时没人能笼络得住他,琴官上京以后,我天天跟着他的车,他往东我便往东,他往西我便往西,跟了整个月,他都不待见我,今儿,还是托了你们二位的福,他才肯委身上这酒席。”
章乃春指着蓉官,对白振轩和白云暖道。
蓉官浅笑訚訚见了礼。白振轩和白云暖起身回礼。
蓉官入了席,举了酒杯,道:“白少爷、白小姐,久仰大名。”
白云暖暗暗吃惊,自己今日是男儿身打扮,竟被蓉官一眼洞穿。
蓉官继续笑道:“表兄上京时与蓉官畅谈过白家这一双兄妹,表兄对二位赞不绝口,今日一见,果是人中龙凤,气质非凡。”
白振轩也笑道:“阿暖这一身行头今天骗过了一众相公,没想到蓉官相公倒是火眼金睛。”
章乃春忙抢了话头,指着蓉官,回答白振轩的话,眼睛却是睃着白云暖,“蓉官最是个眼尖的,我要不是之前就和振轩兄、阿暖妹妹熟识,我是断认不出来的。”
当下四人举杯,饮酒谈天。
白振轩和白云暖问了蓉官一些琴官的近况,蓉官将琴官早先从京都寄回来的信的内容和众人复述了一遍,获悉琴官得相爷照应,已在京都大梨园安了身,生活艺术全都无忧,十分逍遥。
白振轩和白云暖总算是安了心。
正说话间,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外头飘进来。
“我来找我哥哥,谁敢拦本小姐的路?”
“你是哪家的小姐?今儿天香园被包了场,不对外开放了。”班主低声下气的声音。
那小姐中气十足,斥道:“放你的狗屁!既然被包了场,连本小姐都不认识,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本小姐是你祖宗姑奶奶!”
章乃春和白云暖都一凛,他们都已听出这声音正是章思颖。
白云暖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点燃,她的手暗暗握紧了衣角,仇恨的怒火在胸腔里灼烧着。
章思颖!章思颖!恁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前世之仇,今世之恨!
这一世,你让我重新遇到你,我势必要为翰哥儿、为心砚、为自己讨回公道。
白振轩注意到妹妹神色骤变,关切地唤了声:“阿暖……”
白云暖忙平复凌乱的心绪。
君子报仇千方百计,但一定不能是硬碰硬的。
章乃春羞赧地对席上三人道:“是家妹……”
看着章乃春提到章思颖时唯唯诺诺的乌龟样,白云暖就在心里冷笑。她这个小姑子一贯强势,性格雷厉,莫说章乃春,就连章老爷和章太太都捧着她。
前世,章思颖与自己起冲突时,讽刺自己一百句,却不能容忍自己回她一句,若回了她一句,她势必哭哭啼啼,闹嚷个不休,说什么“即便是她祖母,耄耋之年,亦不敢如此训她”,毫无家教可言。
章思颖已打了班主,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站定在官座旁时,白云暖只觉一股子恶心想吐。
章乃春对一脸歉意的班主道:“家妹,没事!”
班主一愣,一边拱手说着“在下有眼无珠不识泰山”之类的话,一边用略带鄙夷的目光打量章思颖,豪门富户家的小姐竟是这样的修养,也是醉了。
班主退下了,章乃春对众人介绍章思颖道:“家妹,小名阿思,让各位见笑了。”
“哥,你说什么呢?”章思颖斜睨着章乃春,一脸不乐意。继而又环顾席上众人冷嗤道:“谁让谁见笑,还不知道呢!你们天天缠住我哥哥,不就为看中我章家有钱,哥哥可以带你们吃喝玩乐吗?我章家确是不缺这点招待狐朋狗友的钱,我哥哥是单丁独苗,没有兄弟可以一处玩耍,刚好花些钱买了你们的时间打他的寂寞。”
白云暖嘴角扯了扯,扯出一抹鄙夷的冷笑。
章思颖永远是这么没有家教的贱胚子!明明也是豪门大户出身的小姐,却偏偏搞得自己就跟市井无赖似的。不过,也怪不得她,章家这豪门大户原就是暴户出身,到底比不得其他有渊源的大户人家。
白云暖因为有着重生的记忆,对章思颖的过激言辞自然不吃惊,白振轩和蓉官就不然了,章思颖的话呛得二人的茶水直接从嘴里喷出来。
章乃春忙帮蓉官擦拭,又帮白振轩擦拭,手忙脚乱的,一边怪责章思颖言语令他出丑,一边又羞又愧,不知拿什么话圆场,只能不住道:“家妹还小,令大家见笑了。”
“章小姐看起来也不小了,同是金钗、豆蔻的年纪差距真不是一点点。”蓉官是将章思颖同白云暖做了比较。
“什么金钗、豆蔻?什么差距不是一点点?你一个臭戏子,也配满嘴喷粪!”章思颖随手抓起桌上一杯酒泼了蓉官一脸。
席上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阿思!”章乃春腾地站起身,恼得满面通红。
蓉官却是一脸风轻云淡,他接过白云暖递过来的布巾,不疾不徐擦了脸,微微一笑道:“我一个戏子自然不配满嘴喷粪,只有像章小姐这样金贵的千金小姐才配满嘴喷粪。”
说着,向着白振轩和白云暖行了礼,不再理会章家兄妹,飘然离去。
“你……”章思颖指着蓉官的背影,气得干跺脚。
“你什么你,脸都被你丢光了!”章乃春懊丧地呵斥。
章思颖回头看着章乃春,脸涨得通红,“哥哥,你居然帮着外人,将你亲妹子的脸皮放在地上踩!”
章乃春翻了翻白眼:“是你自己将自己的脸皮放地上踩,还把哥哥的脸皮一起放地上踩!”
见兄妹俩杠上了,白振轩携了白云暖起身道:“春哥,我们择日再聚好了。”
“振轩兄,阿暖……”章乃春见白振轩和白云暖起身离开官座,忙去追,却被章思颖一把抓住。
“哥哥你不能去!”
“你把我的贵客都给得罪走了,这帐我回头再跟你算。”
章思颖却抓住章乃春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放开:“哥哥,外祖母病重,母亲让我来寻你。父亲母亲已启程赶去外祖母家,让我带了哥哥即刻前去,马车已候在天香园外头了,哥哥赶紧随我去吧!”
白云暖任由白振轩牵着手往外走,却听到身后传来章思颖焦虑的声音,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章思颖啊章思颖,原来这一桩大官司,你今世亦是躲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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