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小院门还有十来步,李桑柔就听到米瞎子那破锣般的嗓声,掐着捏着的唱:“……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
李桑柔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实在太难听了。
推开院门,蹲在门外的金毛看到她,捂着耳朵,一脸痛苦的站起来,在李桑柔身后关了院门,几步冲进屋,贴在米瞎子耳朵上叫道:
“别唱了!老大来了!”
米瞎子没理他,捏着兰花指,接着唱:“……忒看的这韶光贱。”
“店历拿到了?”
李桑柔进了屋,等他落了音才问道。
“此等小事,马到功成!”
米瞎子胳膊挥了两挥,得意洋洋。
金毛扑上去,从米瞎子怀里掏了本厚厚的店历出来。
“八月十一号申正进的安福老号。
从掌柜到伙计,个个都记得他,傲的鼻孔朝天,一进门就嫌脏,当着他的面擦了两遍,还嫌脏,掌柜气的差点不想做他生意。”
李桑柔一边听米瞎子说着,一边飞快的翻到十一号那几页。
“刘云?”
“就是他!”米瞎子愉快的手指乱点。
李桑柔仔细看了一遍店历上的记载,合上店历,将店历和楠木管一起放到牛皮袋子里,束好递给金毛,愉快的吩咐道:
“准备准备,明天城门一开就走,去江宁城。
准备好了跟我去一趟同福邸店。”
李桑柔一边吩咐金毛,一边往外走。
“帅司府那头还看不看?你下回啥时候回来?”米瞎子忙跟在后头问道。
“看。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李桑柔随口答了句。
米瞎子看着李桑柔出了院门,呆了一会儿,背着手也出了院门,踢踢踏踏往柳花巷过去。
李桑柔这句能不回来就不回来,说的他心里难过,他得找地方疏散疏散。
……………………
同福邸店。
李桑柔坐在和柜台一墙之隔的库房里,拿着瓶酒慢慢喝着,凝神听着隔壁的动静。
酒是上好的竹叶青。
李桑柔喝了口酒,有点儿伤心。
这竹叶青是赵掌柜亲手泡制,味道极佳,她喝了两年了,以后,再没有这样的竹叶青了。
唉。
隔壁,杨贤还在训斥帐房。
李桑柔安静的听着,等着。
夜深人静,帐房先生拖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李桑柔站起来,悄无声息的出了库房。
半人高的柜台后面,杨贤哼着小调,正将散碎银子一块块摆进钱匣子里。
李桑柔一脚踩进柜台,在杨贤抬头看向她时,手里那根细狭短剑准确无误的刺进了杨贤喉结下一寸。
杨贤双眼圆瞪到眼珠突出。
李桑柔松开短剑,伸手揪住杨贤的髻,将他拖出柜台,对着厚重坚实的柜台角,笑问道:“你姐夫是在这儿撞死的吧。”
杨贤已经开始抽搐。
李桑柔将他拖近柜台角,抬脚跺在他膝窝,跺的他跪在地上,将他上身紧抵在柜台角上。
片刻,杨贤就一动不动了。
李桑柔拨出短剑,小心的避开满地的殷红,将门拴死,从窗户跳了出去。
……………………
太阳高高升过头顶时,头一拨从江都城往江宁城的江船,缓缓靠进江宁码头。
李桑柔披着件灰绸面银鼠皮鹤氅,戴着帷帽,一幅富而不贵的妇人打扮,从最上层的雅间出来,金毛一身长随打扮,提着包袱扛着藤箱跟在后面,一起下了船。
上了长长的石阶,金毛招手叫了辆车,吩咐车夫去聚福楼。
李桑柔挑了二楼拐角的雅间,进了屋,推开窗户,看着隔了一条街的守将府。
“上回咱们打听到的那个人,世子爷不是说他知道是谁了?”
金毛伸长脖子,从李桑柔身后,也看向守将府。
“咱们的画像,这位邵将军是从哪儿拿到的?他见过咱们?”
李桑柔冲守将府努了努嘴道。
金毛一呆,随即恍然大悟。
“对呀!他又没见过咱们!他怎么知道咱们长什么样儿?他怎么知道是咱们护送世子爷过江的?就隔了一夜,他就全知道了?谁告诉他的?”
“我觉得是武将军,你晚上溜到对面签押房,找找看看,也许有武将军过来的公函。”
“啊?这事能公函?这……”
“怎么不能?明面上协助通缉江洋大盗,两国友好么。至于暗地里,自然心知肚明。咱们出去走走。”
李桑柔关上窗户,换了件半旧棉披风,和金毛一起,出了聚福楼,往码头方向逛过去。
码头上来的两条街上,货栈和牙行之间,一座座的大杂院里,住满了船工和他们的媳妇孩子。
船工和他们的媳妇多半是水上人家出身。
一条船上住不了许多人,一家子要是有好几个儿子,儿子成亲一个,就得搬下船一对儿。
搬下船的,男人去当船工,媳妇孩子就租住在这样的大杂院里,等挣够钱买了自己的船,一家人就搬到船上,再做水上人家。
不过,能买得起自己的船的人家不多,
倒是死在水里的船工,比买得起船的多多了。
九月里就刚刚翻了一条船,满船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
李桑柔在一间大杂院前站住,看向院子里。
院子中间,铺着厚厚一摞船帆,帆布上坐着四五个身穿粗麻孝服的妇人,正说着话,手脚麻利的缝补船帆。
旁边几个忙碌着的妇人,也都是同样的粗麻孝服。
李桑柔示意金毛在外头等着,提着裙子进了大杂院。
院子里的忙碌停下来,船帆上坐着的妇人,以及旁边几个纳鞋底的,磨豆腐的,一起抬头看向李桑柔。
“何当家的是住在这里吗?”李桑柔笑问道。
“哪个何当家的?俺们这条街上,三个何当家的呢。”磨豆腐的孝服妇人言词爽利,先接话笑道。
“这位姑奶奶问的是原来住在俺们这儿的何当家吧?”
坐在船帆的一个妇人也不知道是和李桑柔说话,还是和磨豆腐的妇人说话。
“让我想想,他没有儿子,只有三个闺女,大闺女好象今年年初嫁出去的。”
李桑柔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看起来和何当家的又熟又不熟。
“那就是原来住俺们隔壁的何当家。”
磨豆腐的妇人笑起来,用围裙擦着手。
“他搬走啦,这个月初刚搬走,你找他干嘛?有货?俺弟弟那船正闲着,他是个老实人,你要去哪儿?”
“这会儿没货,我往扬州去,经过这儿,过来看看。
何当家的是个好人,帮过我。”
李桑柔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那摞船帆旁。
“没想到他搬走了。我从城北一路走过来的,脚都酸了,容我歇会儿。”
“坐坐坐。”
船帆上的几个妇人忙挪过去,将李桑柔面前那块地方拍了又拍,又拿几块干净布铺在上面。
“您身上这是好衣服,别坐脏了。”
“福姐儿,给这位姑奶奶倒杯茶,拿那个白瓷杯子。”磨豆腐的妇人扬声吩咐女儿。
“多谢。”李桑柔坐下,笑着颔,一一致谢。
福姐儿捧了茶过来,李桑柔接过茶,从袖袋里摸了一袋荔枝糖出来,递给福姐儿。
“拿去分给弟弟妹妹吃。”
福姐儿没敢接,看向她阿娘。
“拿着吧。”磨豆腐妇人爽快笑道。
“几位姐姐这是?”李桑柔示意着几位妇人身上的孝服。
“唉,这院子里都是苦命人。
就上个月,俺们当家的那船,接了趟往北的活,船翻了,唉。苦命啊。”
磨豆腐妇人不磨豆腐了,用围裙擦着手,走过来坐到船帆边上,和李桑柔说话。
“那几位姐姐往后怎么生活?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李桑柔关切的看着聚拢过来的六七个孝服妇人。
“是何当家的接的活,说是那东家厚道,可眼下不宽裕,说是那船就当那东家顶下了,就当那船还在,工钱照原来的给,一年分两回送过来。
何当家的真是个好人!”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李桑柔叹着气,感慨道。
“谁知道能送几回?”
挨着李桑柔的一个圆脸壮实妇人叹了口气。
“统共十四家呢,一年可不少钱,本来就不宽裕,能养俺们几年?唉。”
“我跟宋嫂子想的一样,不能全指着这钱,万一没了呢,您说是不是?
还是得想法子自己挣钱,俺们自己能挣点儿钱,再有这一年两回的工钱,这日子可就宽裕了。
万一这工钱没了,俺们这一家老小,也能活下去,您说是不是?
您看,像这个,缝缝船帆什么的,这都是咱们干得了的活,就是抬进抬出,俺们人多,男人俩人抬,俺们就四个,六个,一样抬进抬出。
这有这豆腐,你看我正试着呢,听说这豆腐,赚钱得很呢。”
磨豆腐妇人说起话又快又利落,看起来在一院子妇人中间,是个领头儿的。
“何当家的搬哪儿去了?还回来吗?”李桑柔看着磨豆腐妇人笑问道。
“那倒没说。
何当家的自己有条大船,咱们江宁是大码头,不管他家搬到哪儿,这儿必定都是常来常往的,就是什么时候来,那得看他接的货了,那可没个准头儿。”
磨豆腐妇人笑道。
“看样子要见他不容易了。我歇好了,多谢几位姐姐,我走了。”
李桑柔站起来,笑着告辞。
李桑柔回到聚福楼,再没出去,第二天一早,带着金毛,搭了条商队,离开江宁城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