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片刻,忽然莞尔一笑,“娇娇定是来看我笑话的。”
荷叶皱了皱鼻子,暗道这厮还算有自知之明,她家小姐当然不可能是来替他冲喜的。
“数日未见,程哥哥消瘦许多。”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许是太过想念,因此日渐消瘦。”
程德语轻声细语,似乎唯恐惊扰了此间安宁。
南宝衣把玩着小手帕。
快要死的人了,也好意思来撩她一把。
若是放在前世,她听见这句诗,定然要高兴得跳起来,可是如今听来,只觉十分可笑。
她关心道:“程家落败,不知程哥哥的丧葬费,可有着落?”
程德语面色微僵。
这姑娘,说话未免太直了些……
他捂着帕子咳嗽起来。
很快,血液染红了那方手帕。
他支撑着坐起身,语调透着自嘲:
“昔日我与娇娇定亲时,曾对你十分不满。我想着我是天之骄子,是太守府的嫡公子,怎么能迎娶一个胸无点墨的商户女?后来我游学盛京城,常常收到你的书信。你字迹丑陋,措辞粗俗,令我更加嫌恶。
“所以当我从盛京城归来时,才会对知书达理的南胭感兴趣。我想着,我的妻子,定然要能与我红袖添香、对谈诗赋才行。
“可是,当我与你退婚之后,才现,你竟然已经变得那么好。并非腹有诗书的那种好,而是格外纯真向上、娇气矜贵的好。既有大家闺秀的聪慧理智,又保留了小姑娘的天真烂漫。”
他定定注视着南宝衣,“我,很喜欢这样的娇娇。”
南宝衣始终垂眸不语。
甚至,唇角还噙着一抹讥讽浅笑。
程德语并不知道,她的聪慧理智,都是被他和南胭逼出来的。
也好意思拿来夸奖她?
她的耳畔浮现出一道清润的声音:
——本侯喜欢娇娇,无关你是丑是美,是苍老还是年幼。
——你若是上苍钦定的福禄使者,本侯便是你的信徒。你若是被千万人唾弃的祸世邪崇,本侯便是你座下走狗。
——本侯喜欢娇娇,无论怎样都喜欢,不分是非地喜欢。
南宝衣想起,在她重生归来,尚还只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的时候,权臣大人就已经很愿意对她好。
而不是等她变得很好很优秀时,再对她好。
所以,程德语喜欢的,只是她身上那些闪光点,而非她这个人。
当她将来失去这些闪光点时,程德语也会毫不留恋地舍她而去。
她道:“程哥哥的爱慕,太廉价了。比起你虚伪短暂的爱慕,我更欢喜他细水长流的陪伴。”
“他……是萧弈吗?”
“是。他陪我从泥泞深处爬起来,一步一步,青云直上,直到云巅。我无以为报,唯有义无反顾、披荆斩棘,为他踏出一条荣华之路。”
寝屋久久寂静。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程德语忽然抚掌大笑。
笑着笑着,他拿手帕捂住嘴,再度剧烈地咳嗽起来。
血液从他指缝间渗出。
他抬起憔悴虚弱的眼帘,“我以为我出身权贵,是蜀郡难得的贵公子。我以为我博学多才,是天下屈一指的才子。可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原来我的家世,并不能成为我骄傲的本钱。原来我读过的那么多书,没有一本教过我怎样去爱一个人。南姑娘,从前的恩怨纠葛,终究是我托大了。”
南宝衣诧异。
程德语这是……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程德语面如金纸,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只木盒。
他把木盒递给南宝衣,“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没什么可以送给你的。这些银票,是我多年积攒下来的私房钱,虽然知道南家不缺银钱,但还是请你收下。”
南宝衣接过。
程德语又剧烈咳嗽起来。
他凝视着南宝衣,真诚道:“娇娇能否原谅我?”
南宝衣坐在绣墩上,始终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很久,她起身离开。
程德语怔怔凝着她的背影,眼睛里透出浓浓的落寞和绝望。
眼前一阵阵黑。
他疲惫地倒在被窝里。
南宝衣带着荷叶,踏出游廊时,听见背后传来黄氏和程载惜撕心裂肺的哭嚎。
程德语,驾鹤西去了……
魏剑南驾驶着马车,穿行过繁华熙攘的芙蓉街。
荷叶看着南宝衣。
自打登上马车以后,她就窝在小榻上,只看着那只木盒不说话。
她试探道:“小姐?”
南宝衣不语。
她打开木盒。
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银票,加起来得有十万两之多。
她抽出一张,轻轻捻着银票边缘。
荷叶替她斟了一盏茶,轻声道:“程公子如此大度,也算是放下了。这般洒脱,倒是叫奴婢高看他一眼。”
南宝衣始终沉默。
脑海中浮光掠影般,出现了前世的那些画面。
前世的她,其实并不知道何为喜欢。
只觉得程德语出身好、容貌好,学问好,因此很满意这门亲事,并下定决心做一个好妻子。
可程德语是怎么对她的呢?
在大婚之夜,把她一个人抛在新房,跑出去和南胭月下私会。
不顾她的脸面,和南胭出双入对参加锦官城各种酒席。
鄙夷她、嫌弃她,算计她娘家财富,在南胭毁掉她的容貌之后无动于衷。
甚至,纵容着程太守,把她献给老皇帝冲喜……
她常常想,哪怕他不爱她,可他到底拿了她娘家那么多金银财宝,他是没有资格糟践她的……
南宝衣掀开车帘。
正驾车的魏剑南颇为诧异,“小姐这是要做甚?”
南宝衣坐到他身边的小杌子上。
她从木盒里抽出一沓银票,肆意地抛向高空。
魏剑南和荷叶都愣住了。
无数张的银票,如雪花般一路飘落满街,如同祭奠光阴。
无数百姓沿街争抢,个个儿笑逐颜开。
十万两银票,尽数抛掷一空,就连那只雕花木盒,都被扔了出去。
秋日晴空,长风过境,酒旗招展。
零星野菊在街角开得烂漫。
南宝衣仰起头。
几缕青丝拂拭过她的面颊,更显小脸娇美白嫩,那双丹凤眼透着清润凉薄,像是蓄着深不见底的一汪山潭水。
——娇娇能否原谅我?
程德语渴求的声音,近在耳畔。
南宝衣面无表情,一字一顿:“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