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内有专供人更衣盥洗的地方,时雍进去的时候没有找着陈红玉,便猜到她出殿去了。一路上过廊庑、越院门、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处湖上的凉亭里看到她。
这个时节在湖上可乘不了凉,只能吹冷风。
陈红玉没带丫头,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亭里,面向湖水的方向,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时雍走近也没有现。
“怎么来这里了?”时雍怕冷,沿台阶走入亭子便抱紧了双臂,皱眉道:“逃避不是办法,你这肚子眼看就要出怀,入冬衣裳厚,还能遮挡一二,开了春,你可如何是好?”
陈红玉身子僵硬许久,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转过头来,抬高下巴看着时雍。
“阿拾,你帮帮我。”
时雍沉眉:“我如何帮你?”
陈红玉突然拉住她的手,冰冷的肌肤切割般将时雍束得很紧。
“你帮我想个法子离开京师,直到孩儿出世……”
时雍道:“你是没见国公爷如何紧张你么?远嫁都不肯,如何舍得你离开京师。再说,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等孩儿出生到你身子恢复如初,还得小一年呢。”
陈红玉嘴唇微微颤抖,“我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早晚会露陷。而我的父亲,无论我找什么借口,想必也不会答应我离开。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劫人。”陈红玉目光热切,“还记得我当初同楚王大婚前,被乌婵劫去青山镇的事情吗?咱们只要依葫芦画瓢就好。”
时雍斜她一眼,“我可不想蹲大狱。”
陈红玉摇头,“我不用你来劫人,离开之事我自会张罗。我担心的是我离府后,我父亲和我哥会想方设法地寻我。想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离京,只有锦衣卫可以做到……”
时雍道:“以后你如何回来?”
陈红玉道:“锦衣卫再把我找回来。”
时雍道:“孩子怎么办?”
陈红玉的手情不自禁地抚到腹部,迟疑一下,才道:“捡来的。”
时雍道:“这个托词可堵不住悠悠众口。”
陈红玉苦笑一声,“那我也不能把自己的孩子丢弃了吧?我想好了,等孩子出生,旁人要说什么就说吧,没有证据,也只是猜测而已。只要我不承认,谁奈我何……”
时雍叹口气,“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法子,把此事告诉定国公。父亲总归会护着自家孩子的……”
“不!”陈红玉慌心打断她的话,眼圈唰地便红了,“我父亲的脾气,她若知晓此事,非得把人找出来不可……”
时雍挑了挑眉,若有所思,“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当日进入皇陵的男子,就那么些人,你仔细回忆一下,这些人里,谁比较相像……”
陈红玉苦笑,“别在我伤口撒盐了。这辈子我都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想回忆那不堪的一夜。”
对她这种世家千金而言,再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事情了。
时雍思忖片刻,说道:“那你想好了,再找人传信给我吧。我可以帮你,但你在外的行踪,要随时与我互通,我得知晓你安全才行。”
陈红玉眉头松开,嗯一声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刚要开口说谢,便听到旁边传来叮的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陈红玉扭头,看到了站在湖边白玉雕栏后的哲布亲王。
一个护卫扶着他,而他袍袖微垂,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栏杆,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本王的玉佩掉了。”
护卫一手扶住他,一手弯腰捡玉佩。
哲布揉太阳穴,这时才抬头,仿佛刚看到陈红玉和时雍似的,他眉心一蹙,微微点头示意,便接过护卫的玉佩,转身离开了。
陈红玉憋在心里那口气,这才落下。
“他不会听到什么吧?”
时雍勾唇,“除非他有顺风耳。”
她们在湖心亭里,哲布在湖边,少说也有三五丈,她们两人说话声音也不大,如何听得见?
“走吧。这里太冷了,亏你受得住。”时雍扶住陈红玉,又哆嗦一下,“你眼下可别生病,不然,府上给你请大夫,便什么也瞒不住了。”
陈红玉看着她,“你出来怎么也不披件衣裳?”
时雍斜斜剜她一眼,哼声:“你还说呢,我都不知道是因为担心谁才跑出来吹冷风的……”
两个人边说边走,从回廊出来便要回含光殿,不料,方才那个侍卫竟站在院门等着她们,手上捧着一件厚实的披氅。
“见过明光郡主!”
时雍看了陈红玉一眼,笑道:“小哥有事?”
侍卫听她称自己为“小哥”,脸上带了点羞涩的笑,不敢抬头看她,只匆匆将披氅呈上来,结结巴巴地道:
“我家王爷见郡主衣着单薄,怕郡主受凉,特地让我将披氅奉上,缓解寒意,还望郡主不要嫌弃才好。”
从这里到含光殿还有一会工夫。
今儿的天实在太冷,时雍本想拒绝,一想到陈红玉便应了下来。
“替本郡主多谢哲布亲王。待我回府,将披氅洗净再亲自送到四夷馆。”
侍卫笑了起来,“不必。我家王爷说了,不值什么银子,郡主用罢,弃了便是。无须归还。”
一个亲王自然不会在意一件披氅,既然人家有诚意,时雍没再拒绝,嘴上说着谢,等护卫离去,转头就将披氅披到了陈红玉的肩膀上,把她整个人往里一裹。
“暖和些没有?”
氅子的毛领暖融融地贴着脖子,寒冷瞬间被抵挡在外。
陈红玉确实暖和了,但她怎好意思接受?
“郡主不可!”陈红玉说着,就要解下披氅,“这是哲布亲王给你……”
“你与我这么生分做什么?”时雍微笑道:“长公主都知道我们交好,你却不肯承认么?我可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安心吧,我一定会护着你的。”
她玩笑着,伸手将陈红玉紧紧一搂,颇有几分风流郎君的样子,惹得陈红玉失笑不已,整个人开怀不少。
“幸好你是女子,若是男子,不知有多少姑娘要芳心旁落了……”
“那是自然。”时雍大言不惭地笑着,见陈红玉情绪好了许多,又正色道:“哲布亲王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说来你与他倒也般配。我还真想不出,比他更适合你的人……”
李太后喜欢陈红玉,嫁过去不会受气。
而且,陈红玉与楚王赵焕的婚史,在大晏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而北狄民风开放,妇人地位也相对更高,嫁过人再嫁算不得什么,能避免许多麻烦。
“哲布长得也俊,多看几眼,与你很有夫妻相呢……”
陈红玉嗔她,红了脸,
“可不许胡说!”
“对了!”时雍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双眼定定地望着陈红玉,“我记得那一夜,哲布亲王也在阴山皇陵?你说会不会是他……”
“不会。他堂堂亲王,岂会做出这等趁人之危的事情?”陈红玉的脸更是涩然了几分,“阿拾莫要再提阴山皇陵了。羞煞我也。”
唉!
时雍叹息。
在含光殿门外,陈红玉解下披风交到自己的婢女手上,落落大方的在时雍的陪同下重新入席。
长公主和贵妃娘娘都关切地询问陈红玉的情况,全被时雍以“受了风寒、脾胃不适”为由帮她塘塞了过去。
待时雍看到桌上的橘子都已被长公主撤下,不由抬头多看了一眼自己这个精明的姨母,然后笑着上前敬酒。
“这宫中酒,就是与宫外滋味不同。今日我要陪姨母多饮几杯。要实在解不了馋,那再搬两坛回去……”
宝音哼笑一声,指着她,对贵妃娘娘和命妇千金们笑道:“瞧见没有,瞧见没有?就这么个泼猴,就仗着本宫和阿胤對她的宠爱,当真是要无法无天了,连陛下的御酒都要搬两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