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午后,苗轻云叫了老张回来时,纪伦让苗轻云回屋里收拾,目光扫下老张,开口说的就是:“她什么时去世?”
老张脸色一变,忍不住看了看屋子,却无法与里面的苗轻云交流,他的额上汗水流下来,推着轮椅到纪伦身前:“小郎说的什么意思?”
哗——
纪伦推开轮椅起身,长袖垂下,黑眸点漆,这刻并不像一个瘫痪了七年的少年,而更像是他那个力量深不可测的父亲,俯瞰着:“轻云阿姨是军人出身,她不擅伪装……你还想瞒着我吗?张叔,你行啊。”
“小郎……”
老张颤栗着,终承受不住压力,俯悲声:“去年,大年三十雪夜……天冷,夫人有点着凉,小云要带她去医院看病,夫人迟疑了一下,她说想念小郎你和相思小姐了,打电话问医院,能不能顺便去见见你们……”
纪伦浑身一震,意识到,那可能是母亲最后一个愿望,他缓缓说:“院长……很好,告诉我,他怎么回答?”
谁都听得出其中怒火,老张声音小下去:“院长说,医院制度不可违,不能让孩子们见她,这不利于患者……只派李医生来接她去医院看病,夫人拒绝了……她似乎很讨厌李医生。”
“小云只好去问费管家讨来药,服侍夫人吃了点药,夫人不忍她半夜忙活,让她去睡……小云性子单纯,就没坚持,毕竟夫人一直习惯跑步,练习舞蹈,又有些养身的渊源,比她这个勤务员的身体都不差,但谁知道关上门后,夫人习惯一个人又在阳台上坐了一会……”
“夫人这些年里有这个习惯,每当雨雪天,容易起雾时,她就会坐在阳台椅子上,谁都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有一次大雾,大人陪着她坐了一会,聊了些话,以后就说‘让她看,不要打搅她’……所以……”
纪伦安静听着这些人事纷纭,面孔没有表情,没说话。
老张能体会到这个少年此刻的心情,他已开口泄密,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但那天晚上雪太大了,她可能自己又高烧迷糊,忘记了回房间,第二天清晨,不放心而早起去照顾主母的小云,就现她已经……”
“是这个阳台么?”
纪伦抬,看向主卧的那个阳台,模糊中又看到灵界见到母亲的那晚,母亲也是在阳台上,她看到了什么?
不用想,因自己也看到了……
雾气中围绕膝下玩耍的欢乐孩子……思念成疾、在雪夜里翘以盼,似乎是划了一根又一根火柴来照亮梦境、最后孤独冻死的母亲。
一种难以倾泻的冰冷和灼烫在胸中,让纪伦无法思考,只是手指点着:“是这个阳台?”
“是……”
老张僵硬抬,看看主阳台上的黄花梨木椅,和蹲坐椅圈上的白色小猫,讷讷:“就在小小……小白猫坐着的那张椅子上……猫是去年夏天捡来,有些脚崴了一瘸一拐,纪夫人就忍不住收留了它……可能是……”
纪伦怔怔,自是明白母亲的情感寄托了,那种冰冷和灼烫涌到喉咙里,有些腥甜。
“夫人总是坐在那张椅子上抱着喂猫,而在女主人去世离开,小猫就经常独坐在那里……兽犹有情,何况乎人,纪府上下念着过去纪夫人的好,都很难过伤心,但人死不可复生,小郎别自伤……”
“不自伤?那好,你跟我说说,大年三十……这是纪夫人,不是纪上校的遗孀!”纪伦吼出,连连咳嗽,手捂着,渐渐带上红。
秋日阳光,整个人沉进了冰渊一样,克制着声音的冰冷:“他呢?妻子冻死时,纪上校又在哪里……”
“在帝国南线,第二次交趾郡反叛战争……大人率队精英术士抵抗弗兰斯第三帝国的特遣神官队。”老张沉声,语气带了一丝硬度:“是弗兰斯皇帝老近卫军的专属神官队,特遣到远东战场,为谋夺红河以北的土地。”
纪伦:“……”
“卢侯亲自下令扣下了这个消息,不能影响前线……”
“所以纪上校连葬礼都没有参加?”纪伦冷笑。
“小郎,请恕老张多嘴,这事情……真的不能怪谁……”老张提高了一点声音,又低沉下去:“大人是两个月后负伤归来,在军医院里知道夫人逝去消息……”
“小郎你要知道,弗兰斯第三帝国是老牌欧陆强国,虽欲独吞交趾而未知会别的列强,只是派出偏师一支,但帝国军能挫败一次外敌狼子野心也极大鼓舞国人,那一晚,举国欢腾,报纸上称颂于卢侯军队阻止交趾郡的离心背叛,城里整夜都是烟花爆竹喜庆……”
“而大人则在医院里一整夜没睡觉,第二天清晨,头就白了……大人还是爱她,也知道孩子们爱她,所以不让你们知道这消息……”
“这件事里,没有人有错……小云没有错,院长没有错,管家没有错,夫人没有错,大人没有错,卢侯没有错,你和你姐姐也没有错……只是许多巧合,一个意外的不幸。”老张抬认真说,这个老护工年轻时走南闯北,知道很多,比这个少年的经历更沉痛的事:“夫人不想这样,她也不会希望你沉湎在怒火和痛苦中,你是纪府的希望,要振作起来。”
纪伦沉默下来。
愤怒火焰灼烫烧痛,又苍茫冰凉的失望,烙印进了少年心中,声音在牙缝里一丝丝挤出:“人人都没有错?就是没有问题了?可以无动于衷让一个盼望孩子母亲在雪夜里死去?这不对……这个世道,这个世道……”
“喵呜~~~”
小白猫在阳台的椅子上跳下来,落在少年的肩上,铜铃铛里轻轻摇晃着青铜钥匙,叮当叮当响声停息下来,这时蹭了蹭纪伦的耳朵,似乎在亲切安慰着,又轻轻叫了声:“喵喵~~~”
“你是说……你也一样难过么?在想念她么?”纪伦摸摸小白猫的脊背。
项圈上冰纹茉莉花圈里刻着‘苏小小眉’的小白猫给少年摸得炸了毛,这次没有再跑掉,只是有些不满地又叫了两声:“喵喵~~~喵喵~~~”
“那是同意我的话了?”纪伦自语。
“喵喵~~~喵喵~~~喵喵~~~”
老张看着一人一猫,叹息了声离开,秋风吹过萧索院子,纪伦抬起,突只是“哈哈”两声。
笑声低沉。
…………
下午·小镇图书馆
苗轻云看了下纪伦,这少年似乎接受了现实,面无笑容,但也没有太多的情绪,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苗轻云似乎熟悉图书馆的管理员阿姨——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圆脸,男式青衫改良的女性工作服,估计她胳膊就有纪伦大腿粗,但眼神温和,和来借书的顾客说话都是斯文条理。
看到纪伦是坐着轮椅进来的,中年妇人就在柜台后起身帮忙。
见到推着轮椅的女子,中年妇人就眼睛一亮:“苗轻云,这是你孩子?都这么大了啊!”
“小庭学姐……”苗轻云就和她聊了几句,询问了些资料位置。
纪伦自己移动双腿,捧着一叠印刷书在阅读室的椅子上落座,苗轻云也捧着野史笔记过来了:“管理员阿姨是以前女校的同学,虽差了五届,没真的相处过,但难得在一个镇子上工作,还是很关心小纪伦的病情,阿姨帮你一起找,嗯,你想看看300年前的地方县志对不对?具体想查什么?”
纪伦微微皱眉:“还不确定,大略翻翻,关键词,可以说是……云雾山。”
“云雾山?”
苗轻云僵硬了一下,纪伦当没有看到,继续翻阅:“嗯,翊圣云符真君……应是这个名字。”
而苗轻云默默看着,并没有任何动作,稍后也帮忙翻找起来,她找的速度很快,甚至可以说是很直接——挑选出五六本当时士人笔记,轻轻放在纪伦的面前,安静等待着。
纪伦垂下目光,不再看她,看到资料时,眼角微微一跳。
地方县志,不得不说这是泛华夏地区的优良传统,总有地方志与中央志形成对照,层级分明的详略,如果县志里事无巨细一并记录没有,还可以找士人笔记的野史参照。
查阅着资料,纪伦沉默良久,才缓缓说:“300年前,大鲁朝新立,在云雾山有一次伐山破庙。”
“嗯。”
“翊圣云符真君被敕毁,只是镇民继续祭拜,帝国军严酷镇压。”纪伦抬起了目光:“这些,阿姨你知道?”
“是。”苗轻云声音有些艰难,这等于承认她过去有隐瞒,但又说:“知道一些,但并不完整。”
接着,她就坦言了所了解的相关往事,有些是书本上没有……
“帝国在二十年前又镇压过一次……”
“将一些秘密祭拜者以邪教论处。”
纪伦听着这些秘闻,猜测这是她自己打听到,或是作勤务员军人出身,在地方军警前辈里询问得来,没有书面证据,但也有一定可信度。
生在家里的一系列悲剧,在迷雾中隐展开了背景,纪伦现在唯一还不清楚,就是那位大人……纪上校,父亲,在这事情中的角色。
弟弟纪列至死都说‘请不要怀疑爸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他是对,但纪伦现在产生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