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宁舒服泡在大木桶里,滚烫的热水洗去了他路途的疲劳,外屋客堂内,不断传来父母的争执。
“娘子,等会儿我要去趟父母那里,给宁儿找几本书复习,但空着手去不太好吧!”
“我就知道家里稍微有点好东西,你就要送过去!”
“这也不是送给外人嘛!”
“哼!我宁愿送给外人。”
静默片刻,母亲终于开口道:“那几双布鞋不错,鹿筋底,老人穿上会很舒服,要么就给婆婆送一双。”
“那老四那里给点什么呢?毕竟是问他借书。”
“老四就不用给了,给他娘子送一瓶香水,若不是给宁儿借书,我还舍不得呢!”
“娘子,这个…..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可能喝不了这么多酒,你看......”
“没人让你一天就喝掉光,你可以留着慢慢喝,但就是不准你把酒送给老头子。”
“他毕竟是我父亲,只送一瓶好不好?”
“你要送自己去买,这些酒是宁儿千里迢迢从京城背回来的,我就不准你送!”
母亲毫无商量余地的态度结束了这次短暂谈话,随着母亲的脚步声走远,外屋传来父亲范铁舟沉重的叹息声。
范宁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家是母亲做主。
........
洗完澡,范宁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是母亲自己织布做得粗布短衣,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穿在身上格外温暖舒适。
“宁儿,先跟爹爹去阿公那里,回头爹爹再带你去趟学塾。”
“知道了!”
范宁现在最盼望之事就是钻进被窝里好好睡一觉,但似乎又逃不掉,他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父子二人出了门,范铁舟手中拎着几色点心,口袋里揣着一双布鞋和一瓶香水。
范宁暗暗摇头,那双布鞋可是出自京城李百泰鞋店,大宋第一品牌,原本是用纸包着,放在一只精美的布袋里。
可现在精美袋子没有了,外面包的一层细麻纸也不见了,就这么直接揣在口袋里,这和小货郎卖的几文钱一双的鞋有什么区别?
还有香水的雕花盒子也没有了,那可是张古老香水啊!
父亲送礼怎么一点讲究都没有,昂贵的奢侈品在他手中硬生生变成了地摊货。
这时,范宁意外现父亲的裤腰里居然还掖着一瓶酒。
范铁舟老脸一红,连忙小声道:“别告诉你娘!”
“娘会现少了一瓶。”
“我知道,你娘若现了,你就说是你送给阿公的,她就没话说了。”
范宁翻了个白眼,他父亲打的一手好算盘。
范宁知道,母亲和祖父的矛盾起源于分家,其实他们名义上还没有分家,大宋法律有明确规定,父母在,不得分家。
但法律是法律,现实是现实,家里儿子多了,矛盾丛生,分家就不可避免,不去官府备案就是了,这种情况在乡下比比皆是。
一年前,媒人给四叔介绍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吴江县人,姓柳,皮肤白皙水灵,长得很有福相,而且她父亲是个老举人,在县衙做贴司,家里颇有田产,给女儿的嫁妆也很丰厚。
柳家无论名望、家产都要比范家强得多,祖父为攀上这门亲事,便将老大范铁舟分出去,这样他名下的房产土地都留给了老四。
对方也因此答应了这门婚事,但这样明显对老大范铁舟不公平,范铁舟虽然也不满,但作为长子,他需要扛起家族团结和睦的重担,而不能去分裂它,他选择了隐忍,可张三娘子却一直耿耿于怀。
范宁总听母亲念叨此事,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至于成婚后,范家才知道长得很有福相是什么意思,但已经晚了。
........
祖父家在村东头,地势比较高,在一座小山丘上,实际是一处山坳,背后就是元宝山,四周树木茂盛,山脚下碧水如带,风景倒很不错。
两人沿着小路走上山坳,眼前出现一片平坦土地,大约两亩左右,祖父家就是这里。
两排青砖大瓦房,呈‘??’字型结构,一排朝南,一排朝东,中间的院子就足有半亩大,四周围墙约一人高,看起来光景还不错。
走进院子,只见院子养了几十只小鸡,一个乡下老太太正坐在厨房门前拣菜。
“娘!”范铁舟连忙跑了上去。
原来这老太太就是自己祖母,范宁忽然有点恍惚,他接替范呆呆已经两三个月了,祖母好像从来就不存在一样。
直到今天母亲提出送一双鞋给婆婆,范宁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有祖母。
范宁又仔细打量一下自己的祖母,只见她和平时所见的乡下老太太没有什么区别,用帕子包着头,穿一件蓝底白点的短布衣,腰间缠一条黑布带。
她估计还不到六十岁,但后背已经明显佝偻,生活的辛劳在她脸上划了无数道皱纹,但一双浑浊的眼睛却充满了慈祥和善良。
范宁的祖母姓杨,就是本村人,她抬头看了一眼长子,可当她看到了范宁,眼睛顿时一亮,布满核桃纹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的囝囝来了!”
她拍掉身上的菜叶,快步走上前,一双温暖而粗糙的手握住范宁,摸着范宁的头疼爱异常,“囝囝来看阿婆了!”
范宁的内心顿时被祖母的疼爱融化了,他连忙恭恭敬敬行一礼,“阿婆好!”
“我的囝囝懂事了,快来,阿婆给你吃个鸡蛋!”
她拉着范宁坐下,又进厨房拿了一个刚煮好的鸡蛋,塞给范宁,“慢慢吃喔!别噎着了。”
范宁连忙从父亲口袋里抽出布鞋,递给祖母,“这是我在京城给阿婆买的,最好的布鞋。”
杨氏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有一丝湿润,她抚摸范宁的头,笑得嘴都合不拢,“我的囝囝懂事了,给阿婆买鞋了。”
“这个小赤佬怎么来了?”
旁边传来一个不协调的声音,只见范大川背着手从客堂里出来,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一脸嫌厌地望着范宁。
他早上从小儿子口中得知,孙子是去给范仲淹当烧水小茶童,不是拜范仲淹为师,他心里才舒服一点。
否则范宁今天连这个门都进不了。
可就算这样,心中他对长子还是很不满,巴结范仲淹的机会不留给自己兄弟,却给了傻儿子。
才干了一个月就被赶回来了,自己说的没错吧!这个小傻子,能做成什么事?
范铁舟连忙上前,将酒递给父亲,“这是宁儿孝敬阿公的好酒!”
“好酒?”
范大川鼻子哼了一声,他接过酒瓶打量一下,范大川嘴上不屑,可他心中却精明无比。
这酒瓶就是好东西啊!居然是磁州白釉,自己最好的茶壶都还没有这种釉色。
酒瓶上写着‘千日春’,这可是京城中山园子的当家名酒,范大川早闻大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下次去镇里小聚时得带上它,给那帮老家伙看一看。
范大川心中顿时明白了,这一定是范仲淹送的。
看在酒的面上,范大川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点点头道:“那就吃完午饭再走吧!”
这时,范铜钟从对面房间走出,一脸不高兴道:“爹爹,那件事怎么说?”
饶是范大川平时极为宠爱小儿子,但今天对他也有点恼火了。
“你若考上举人,莫说五两银子,我就算卖田卖宅,一百两银子也给你凑出来,可你这次还是落榜,你还好意思问我要钱!”
‘落榜’两个字就像踩了范铜钟尾巴一样,他顿时跳起来大喊大叫,“我没有落榜,我这次考上了,就因为家里没钱没势,所以名额被人家顶了。”
范铁舟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范铜钟从心底里瞧不起自己大哥,平时话都不会多说一句,但今天他有点气短,想让大哥支持自己。
“大哥,我前几天去州里查卷子,人家说我这次挥不错,应该被录取,但可惜被权贵子弟顶了,所以才落榜。”
范铁舟大怒,“还有这种事情,那你怎么不去投诉?”
“我当然投诉了,可查卷子是要花钱的,要不然谁会睬你,我只好问同窗借了五两银子,打点了州里的学监,人家才替我查了卷子,这是借同窗的钱,要还给人家的。”
范宁真心佩服自己叔父,明明落了榜,还理直气壮地把权贵子弟拉出来背锅,这也罢了,还居然利用落榜再赚一笔钱。
他这张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把死人都能说活,不去当讼师真的屈才了。
范大川狠狠瞪了一眼儿子,“之前你就说要查卷子,我已经给了你五贯钱,你怎么还要钱?”
“孩儿去州里要吃喝住宿,路上坐船要花钱,县里的学政也跟我们一起去了,难道不花钱请客吃饭?还要和学政搞好关系,买点礼物什么的,五贯钱哪里够?
我还是省吃俭用,住最便宜的脚店,人家坐船,我只能走路,就为省下几文坐船钱,你看看我的脚,都磨出水泡了,我容易吗?”
说到最后,范铜钟眼睛一红,眼泪吧嗒吧嗒滚落下来。
杨氏叹了口气,对丈夫道:“他爹,别埋怨四郎了,他也不容易!”
范大川只得无可奈何道:“落榜也不止你一个,你好好复习,争取下次考中,至于五两银子,我手上暂时没有,过段时间再说吧!”
范铜钟顿时急了,“那是借人家的银子,我得还给人家啊!”
范大川被难住了,他虽然还有一笔压箱底的银子,但那笔银子他不想动,范大川眼珠一转,目光投向了长子范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