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朝廷只能管到州县,而州县以下的广大农村则由乡绅自治。
朝廷—地方官—乡绅—族长—家长,这种五级结构构成了一个严密的宗法体系,也使社会异常稳定,千年不变。
这次范铁牛事件是范家和陆家之间的矛盾冲突,关系到两个家族,所以是由乡绅来进行调解。
乡绅调解有两种模式,一种模式是找一个双方都认可的乡绅出面。
而另一种模式是双方各找几名乡绅,大家坐在一起评理。
如果同村人,大多选第一种模式,可如果不同村,甚至不同镇,一般都是走第二种模式了。
茭白湾村属于横塘乡,蒋湾村则属于木堵镇,两家人找不到共同认可的乡绅,那只能选第二种模式。
由于范铁牛是入赘茭白湾村,所以调解地只能在横塘乡,在里正周水根家进行调解。
院子里摆了几张大桌子,几条长凳子围了一圈,几名头戴皮帽,穿着缎子面皮袄的老者坐在长凳上闲聊,桌上摆着茶水、瓜子和零食。
一个颇显得活络的圆胖中年男子正端着一盘上好点心糖果,满脸陪笑地请几名老者享用,不时和他们说笑几句。
这个活络的圆胖中年男子就是范铁牛的丈人陆员外,他家中有六百亩地,七八头牛,是茭白湾村的地主,而且家族很大,在横塘乡到处都有他们家的亲戚。
陆员外家产颇丰,唯一遗憾就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
在江南农村,这种家庭一般都会招上门女婿。
陆员外从十年前就开始留意自己的上门女婿。
在一次赶集中,他偶然认识了帮他挑担回家的范铁牛,他一眼便看上了范铁牛,人老实,性格好,比较容易控制。
更关键是范铁牛壮实啊!
一个人挑两百斤的担子走几里路送他回家,大气都不喘一下。
陆员外便找到范大川,范大川正好为小儿子上县学愁,双方一拍即合,陆员外拿出两百两银子的聘礼,双方定下了婚约,就这样,范铁牛来陆家做了上门女婿。
在吴县乡下,上门女婿真不少,但招上门女婿有个特点,双方绝不能门当户对,一般是女富男穷,经济基础决定了家庭地位。
所以上门女婿一般都会老老实实低头做人,丈人打两下,丈母娘骂几句,也是家常便饭。
问题就在于范家也是小地主,范大川有八十亩地,在木堵镇还有一个范氏大家族,范铁牛虽然老实软弱,但心中也有大家族子弟的尊严。
所以他受不了上门女婿那种歧视,也受不了丈人总是吼他打他,三天两头逃回家,然后范家又送他回去,顺便交涉几句。
日子久了,陆家也觉得没面子,加上陆员外为人本身比较刻薄,小家子气很重,一般找上门女婿五六十贯钱就够了,但范家却要了他两百两银子,让陆员外心中十分不爽。
陆员外一直惦念着自己多花的一百多两银子,一心想把本赚回来,所以把范铁牛真当牛一样使唤。
矛盾就这样一天天积累下来。
这次矛盾的导火线是范铁牛想让女儿跟自己姓,他认为儿子已经姓陆了,女儿姓什么对陆家也并不重要,但对自己,却是找回尊严的一种方式。
陆员外为哄范铁牛种两百亩地,便答应了他,可等秋收了,陆员外现范铁牛还能再种一百亩地,他便反悔了,不承认自己答应过铁铁牛。
老实人被激怒,几年积累的矛盾由此爆。
在院子另一边,范大川正襟危坐,四个儿子站在他身后,他们一言不,脸色严肃,和活络的陆员外形成了鲜明对比。
族长范大志坐在另一边,显得很不自在,他其实并不想来,但碍于面子,他又不好不来。
他认为这件事得怪范大川,堂堂的范家子弟,干嘛要去给别人当上门女婿,还连累的范家的名声。
这时,里正周水根走出来,里正主要负责给官府催收税赋,但如果乡邻有矛盾,他会牵线搭桥,请乡绅来调解,然后作为见证人签字。
周水根拍拍手道:“既然大家都到齐了,我们就开始吧!”
他看了看两家人,陆家人太多,男男女女足足来了几十个人,而范家只来四五个人,显得很不对称。
周水根便笑道:“双方都请乡绅了吧!”
他言外之意就是,这件事由乡绅评判,别人就不要插嘴。
陆员外连忙起身介绍自己请的乡绅,“这位是李员外,这位是王员外,还有赵员外,都是德高望重的乡绅。”
几个老者缓缓点头,架子摆得十足。
周水根又问道范大川,“请问范员外请的乡绅是.....”
范大川指指旁边的范大志,“这是我们族长,他来为范家调解。”
话音刚落,陆员外的兄弟便跳了起来,“这样做事情可不行,我们陆家请的都是外姓,两家人有矛盾,哪有请自己人评判的道理。”
确实说得很有道理,范家几人面面相觑,他们现自己有点失策。
这时,周水根对族长范大志道:“范员外,我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到旁边嘀嘀咕咕说了片刻,范大志走过来对范大川道:“二哥,我确实不方便出面当调解人,不过我可以帮你们说说,就当是范家的意见。”
局势骤转,变成了三个负责调解的乡绅都是陆家请来,范家失去了话语权。
范铁舟眉头一皱,对周水根道:“要不我们明天再来调解。”
范大川摆摆手,“不用,就今天,把事情解决,我们就回去!”
范大川有点不耐烦,他也认为是自己三儿子太娇气,动不动就跑回家,不像做上门女婿的样子。
尤其昨晚范宁的分析,让他明白了陆家并不想离婚,如果对方要求不是太过份,他就准备答应下来。
周水根呵呵笑道:“既然双方认可,那就开始吧,这次调解是陆员外提出来,就由陆员外先说,陆家是什么态度?”
“我们坚决要求离婚!”
说话的是陆员外的兄弟,叫做陆阿水,最早是一名讼师,现在在吴县县衙当文吏,能说会道,十分精明,陆家拿出的清单就是他草拟。
“我们觉得范铁牛并没有心思做陆家的上门女婿,动不动就跑回父母家,我们陆家被人议论,就好像我们虐待范铁牛一样,我们也是要脸皮的人家,丢不起人,既然范铁牛不想当上门女婿,那就离婚。”
周水根点点头,又对范大川道:“范家的态度呢?”
范家是由老四范铜钟来应对,他是秀才,读得书最多,也比较能说会道。
其实老二范铁戈倒觉得让范宁出面更好,但范大川和范铁舟都不同意,范大川是觉得小孩出面会被人笑话,而范铁舟则不愿意儿子卷进这件事中。
范铜钟走出来不慌不忙道:“做上门女婿有做上门女婿的规矩,没有说随便打骂、不给饭吃,是上门女婿该承受的,我三哥受到陆家虐待,这是事实,这一点陆家不能否认。”
陆阿水哼了一声,“上门女婿就是半个儿子,既然是当儿子养,不听话时丈人丈母娘骂几句,这不是很正常吗?哪家上门女婿不挨骂,既然范铁牛骂几句都受不了,那这个上门女婿就别当了,离婚吧!我兄嫂年纪都大了,受不了这样强势的上门女婿。”
陆家的策略很鲜明,就是逼范家离婚,抓住范家的弱点。
周水根看了看族长范大志,“范族长的意见呢?”
范大志缓缓道:“我也同意离婚!”
范铁舟惊讶地看了一眼父亲,父亲是怎么和族长谈的,还没有在道义上占据上风就谈离婚,最后会吃大亏的。
范大川没有吭声,事实上,他和范大志今天上午吵了一架,他怪家族不关心自己,范大志则责怪他乱来,把儿子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丢整个范家的脸。
所以范大志也是带着怒火而来,他就只有一个态度,离婚,解除这门婚姻,至于解除这门婚姻的代价,那是范大川的事情,和他无关。
范大川也叹了口气道:“既然这门婚姻让大家都不满意,离了也好。”
陆员外和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俩心中得意,一切都按照他们的步骤来实施,有几个乡绅在后面支持,这次他们陆家赢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