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个女子是个瞎子,所以英儒对那个女子充满了同情,因为那个女子长得很美,所以英儒的负疚感就更深了。
这是一种什么逻辑。英儒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英儒在尹凝波的院门外站了一会儿便悄悄离去。
尹凝波因为看不见,自然不知道他来了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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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陆景胜一眼就看到东厅里站着的白衣女子,她身后跟着一个青衣丫鬟,两人都风尘仆仆。
陆景胜随袁弘德走了进来。
见到白若洢,陆景胜很是兴奋:“师父,你进京可太好了,徒儿还准备……”
白若洢见到陆景胜也颇为意外:“徒弟,你怎么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日后再禀,”陆景胜简直有些迫不及待,“师父,你来了可就太好了,那女人的眼睛就有治了。”
“那女人?”白若洢眉头微凝。
“就是那个尹湘湘,不过她现在改名了,叫尹凝波。”陆景胜有些不好意思。
白若洢把目光投向袁弘德,他一直谦卑站在一旁,看着陆景胜和白若洢师徒重逢的一幕。
袁弘德的恭顺让白若洢心里很是不爽。武将不应该粗蛮无礼的吗,如此彬彬有礼斯文有致,让人想和他起冲突都觉得自己过分。
她道:“尹小姐现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俨然命令口吻,但袁弘德并没有反感,微笑道:“她在外宅。”
“外宅!”白若洢提高了音调。
那是促使下人居住的地方,你这个大将军居然让自己未婚妻去居住这种地方,你还是不是人!
白若洢在心里将袁弘德骂了一百遍,袁弘德一副把她看穿的模样。
陆景胜替袁弘德解释道:“师父,你不要怪盛泽哥,都是那女人自己的主意,她喜欢住外宅,谁能拦她?不过,盛泽哥也没有怠慢她,师父你去外宅看了就知道,那女人住的地方,什么都是用最好的。”
陆景胜絮絮叨叨,白若洢看着袁弘德,眼里充满嘲讽:“她是他的未婚妻,难道他做这一切都不应该吗?”
袁弘德没有顺着这个话题,只是朝白若洢做了个“请”的动作:“白姑娘请!”
白若洢横了袁弘德一眼,迈步朝前。
外宅,尹家的人对白若洢的到来并无多少热情。
尹凝波失去记忆,早就不记得和白若洢友谊弥深的日子,而白若洢的右手残了,无法替尹凝波施针,尹逵和玉莲都不可能去讨好她,尹凝波的眼睛更是因为白若洢受伤的,所以尹家的人见到白若洢没有喜悦,反而怨怼颇深。
相比尹逵和玉莲公然甩脸,尹凝波便显得和气得多。
隔着凭几,白若洢看着尹凝波悠然端起一碗煎茶喝掉,鼻子却有些酸。
她从来不知道尹凝波是这样心大的人,眼睛看不见了还能这样处之泰然。
尹凝波喝完一碗煎茶,还没听到坐在对过的人出声音,她微微一笑,道:“你在哭吗?”
白若洢咬住唇,使劲忍着眼里的泪水。
尹凝波依旧浅笑安然:“若想哭就不要憋着,憋着不好。”
白若洢终于放声啜泣了起来:“对不起……”
其实尹凝波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是她现在能感觉到白若洢对她的情意是是真心的。若不是真心,怎会千里迢迢追到京城来?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尹凝波笑笑道。
“你不要再这样了,你可以骂我打我,也比这样让我心里好过啊!”白若洢抓住尹凝波的手失控道。
“骂你打你我的眼睛就能好了吗?若真如你们所说,我的眼睛是因为救你受伤的,想来我当时救人的时候是心甘情愿,那么如今承受后果也没有什么可怨的。怨天尤人还不如怪自己,不是吗?”
“那你要我怎样弥补你?”白若洢受不了尹凝波的大度,“你让我弥补你,我的心能好过一点。”
她的右手无法施针,她无法替她治好眼睛,而在来的路上陆景胜已经告诉他,只有吕神医的金针才能救她,干爷爷已死,自己的右手又废了,尹凝波的眼睛复明无望了。
“你真要弥补我?”这一回,尹凝波没有推辞。
她仰着下巴,看着白若洢的方向。
她想那一定是个美丽的姑娘,因为这姑娘善良,相由心生,所以她该是个漂亮的姑娘。
可惜她看不见,她又失忆了,记不起她的容貌,她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
“你若真要弥补我,那你从今往后都放过袁盛泽吧。”
这还是第一次听尹凝波说到袁弘德的名字,且是称呼盛泽的字。
陆景胜和袁弘德都向尹凝波的方向看过来。
那女子深袍大袖,正襟危坐,像一尊妙言菩萨。
只听她缓缓说道:“听他们说,你与他有恩怨,可如今他是我的未婚夫,你既然欠了我的,那么你放过他,我们之间便恩怨相抵,一笔勾销了,你觉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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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冬雪过后桃红柳绿的山阴春天,沈园更有点点白梅慰藉春寒。
清朗澄澈的碧云天下,恰若几滴莹洁的相思之泪,点缀在美人温润如玉的面庞。
梅林之下,一位白衣书生翩然而立。
白玉冠绾着乌黑髻,一枝红玉簪子簪在其间,更有乌黑长垂肩,一根宝蓝色腰带束于腰上,远远望去,身形修长,姿仪淑美,站在梅树旁,宛若蒹葭倚玉树。
那一袭随风而动的飘飘白衣与枝头点点白梅相映成趣,给这风和日丽的春光平添一股风流气韵。
“公子!”随着一声婉转清脆的书童呼唤,书生调转凝视白梅的目光,悠然转过身来。只见身后一片如雪的白梅映衬,更显得他面容整丽,丰神俊朗,双眸闪闪如岩下电,唇红齿白若踏雪寻梅,笑容朗朗似日月入怀,就算身置梅林之间,亦是珠玉在瓦石间,哪怕是搁于神仙班列,也是鹤立鸡群,班头不二人选。
白衣书生回眸一笑间,十来岁的书童雨墨已晃着他那梳着标准小厮型的小脑袋一路小跑着冲到了他跟前来。
雨墨气喘吁吁,却还是不忍停歇,忽闪着满眼笑容,摇晃着稚气未脱的小脸道:“公子公子,那边好热闹好热闹啊!”
说着,雨墨就去拉他们家公子的手。白衣书生伸出手,轻敲了雨墨的额头,半含疼溺半含嗔怪道:“什么事情要你这样心急火燎的?你忘了公子我平日里怎么跟你说的?”
“好奇害死猫嘛!”雨墨摸着被敲疼的额头,又拍拍屁股,掸掸衣服上的灰尘,一脸天真无邪道,“可是可是,真的好热闹好热闹,有梨香院的头牌花魁李盼盼在唱曲啊!”
“俗气!公子我又不喜欢那些莺莺燕燕。”白衣书生收敛了笑容,刀削斧凿般的俊脸流露一本正经的颜色。
“可是可是,山阴城内所有的才子都齐聚在八咏楼下,公子,那可是露天的演唱会,不花钱不买票,不看白不看!”
“俗气!”雨墨的额头再一次遭了一记五斤锤,只见他家公子把脖子一梗,双手背到后背上去,正气凛然道,“公子我又不喜欢附庸风雅,随波逐流,人云亦云!”
“可是可是,李盼盼唱的可是陆家三公子的那《咏梅》啊!”雨墨故意将尾音拉得长长的,结束时还微微扬了扬语脚。
“哪个陆家三公子?”
白衣书生又对着雨墨的额头伸出半圆的拳头,雨墨条件反射地弯身缩脖,做好了抱头鼠窜的准备,他家的这位白衣公子最喜欢轻敲他的额头了,虽然力道不重,但是每日敲个几次,也会有水滴穿石的效果的。
白衣书生的手停在半空,随即那半圆的拳头婉转调转了方向,落在自己的额头上,并喃喃自语道:“哎呀,我真是笨啊,山阴城内还有哪个陆家三公子能写那《咏梅》啊?可不是务观兄吗?”
“非但有务观兄,还有那袅袅娜娜、聘聘婷婷、整整齐齐的婉妹妹哟!”雨墨小心探过自己的小脑袋,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对着他家公子恍惚的神情“嘿嘿”地笑。唉,一提到唐婉,他家公子就一副七情六欲全部出动、三魂六魄全部丢尽的样子。
“公子,公子,哎哟,我的公子哎!”雨墨急得抓耳挠腮,捶胸顿足。可是他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公子哪里听得见他的喊声?他已经失魂落魄、步履凌乱地离了梅林,上了那座烟波桥。
明丽的阳光底下,春风和煦,花红柳绿,莺歌燕语,蜂飞蝶舞,书生白色的身影在这一片流光溢彩间,如玉山上行,光可照人。
雨墨不禁叹道:“想我家公子,翩翩书生,才比子建,貌赛潘安,家底殷实,富可流油,要什么样的女子做妻做妾会没有?却偏偏苦恋一个有夫之妇,真真是前世的冤家今生聚了头。”雨墨自言自语间,书生已经走远,他才猛然惊觉,疾步追他家公子而去。
雨墨来到八咏楼下的时候,他家公子已经站在一众公子哥之间,翘聆听高高的亭台上那位名冠山阴的青楼歌妓李盼盼宛若天籁般的绝世歌喉:“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一曲歌罢,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台下一众才子报以热烈的掌声。李盼盼向众人做了万福,便下了八咏楼。
蓝天万里,白云朵朵,湖光山色,清丽潋滟。李盼盼莲步轻移,缓缓走下石阶,风过处,衣香细生,珠钗环佩,一路脆响。
山阴城内,梨香院里,花魁头牌,李氏盼盼,自然是艳冠群芳,卓尔不群。更兼她为人热忱,心怀宽广,虽是章台之女,却不矫揉造作,哗众取宠,山阴城内的才子名士都愿意与之交往。此刻,她已缓缓走到人群中,对着陆游与唐婉夫妇深深作了一揖,明眸皓齿,浅笑安然。
“有劳盼盼姐。”年轻的陆游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一个标准的书生还礼。
“多谢盼盼姐,经你倾情演绎,表哥的《咏梅》可要成千古绝唱了。”接着说话的是唐婉。大家闺秀,温婉端淑,柔声细语,沁人心脾。她上着一件淡青色短金衫儿,下穿一条黄罗银泥长裙,腰间系一根乡花裹肚儿,清新淡雅,与李盼盼一袭华袍美服风格迥异,唐婉像春之露,而李盼盼则是夏之花,各有各的美法,毫不冲突。
“嫂夫人过奖,是三公子文采斐然,才思横溢,《咏梅》虽是咏梅,实是借物抒情,表达三公子不与世俗相同的高洁品质。三公子的品格与才情理应让《咏梅》流芳百世。”
一番客气的你来我往,你赞我赏,令一众才子名士嚷嚷道:“盼盼姐,再来一曲吧!”
“对,三公子不缺好词,盼盼姐不缺好嗓子,你们合作,是强强联手、天衣无缝之举。”
李盼盼经众人起哄,原拗不过,正想回八咏楼上继续奉唱,一旁的小丫头朝她使了使眼色,并附耳嘀咕了几句什么,李盼盼立时花容失色,向众人作揖告别道:“原是瞒了梨香院的妈妈出来游园,回去晚了,只怕被训怪,还请各位公子见谅,我们改日再叙。”说着,便向众人欠了欠身子,领了丫头匆匆离园。
众人顿觉扫兴,便围着陆游唐婉夫妇表达不满。陆游道:“如若各位仁兄不弃,婉妹可为大家献筝一曲。”
“好啊好啊!早闻嫂夫人琴棋书画,才情了得,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众人的情绪顿时高涨起来。
陆游微笑着看了唐婉一眼,他以她的妻为骄傲。唐婉也温顺地回视他一眼,便向众人作揖道:“如此,唐婉献丑了。”说着,便向八咏楼上走去。众人在八咏楼下各自寻了位置入座。
“公子,我们也找个位置坐吧!”雨墨拉了拉白衣书生的袖子,他们家这位花痴公子的目光正随着唐婉的身影飘飘悠悠飘到八咏楼上去,心魂也仿佛跟了那身影走,全然不顾雨墨的呼唤。
“公子!”雨墨蓦然一声吼,惊得众人都回头看他,雨墨红了脸道,“公子,你再不找个位置坐下,大家都看着你呢!”
白衣书生这才觉自己正置身在众目睽睽之中,他有些无措和羞赧。起先他一直悄悄躲在众人身后,众人并未注意到他,此刻所有目光齐聚,大家全都认出他来,纷纷招呼道:“士程兄,快快入座!”
只有陆游身旁空着一个位置,是为唐婉准备的,但唐婉在台上,陆游便招呼士程道:“赵公子,坐这里吧!”
“婉妹妹的表哥叫你呢!”雨墨淘气地把“婉妹妹”三个字咬得重重的,一路推着赵士程坐到了陆游身边。赵士程一落座,八咏楼上的筝声就高山流水地响起来。赵士程对着那台上纤纤玉指翩翩抚琴的美人出神地张大了嘴巴,雨墨在一旁用手指轻轻戳他的肩头,小声道:“公子,口水流满地了。”
赵士程自觉失态,赶紧调整了坐姿,但又没好气地白了雨墨一眼。雨墨掩着嘴“嘿嘿”地笑,又附在他家公子耳边小声道:“公子啊,单相思还不许别人笑话?”赵士程再一次扭头白了一眼雨墨,雨墨笑得更夸张了,但只是摇头晃脑地忍着,并不敢出声。
众人都在屏息凝神聆听唐婉的琴声,谁也没有注意到赵家主仆的小动作。而赵士程使劲瞪了雨墨几眼后,赶紧又把目光调到八咏楼上,那位气质清新得宛若晨露朝雪的美人儿是他的婉妹妹。他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如果不是陆游的突然闯入,他和她该会是青梅竹马一对璧人。可是,金人南侵,陆游随母亲逃难到母舅唐诚家,从此,他的婉妹妹变成了陆务观的表妹。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青梅竹马的邻居哪里抵得过朝夕相处的表兄妹?陆游父亲重回庙堂,位居高官,陆家便以一只钗头凤为聘物,聘下唐婉。一朝洞房花烛,他的婉妹妹彻底嫁做陆家妇,而他,赵士程,翩翩公子,一病不起。
从病榻上起身的时候,光阴荏苒,斯人已嫁,多情公子也只能对月空叹,借酒伤怀。赵士程的这桩心事只有贴心的雨墨知根知底,就连赵老爷和赵夫人都被蒙在鼓里,他们只是愠恼于别家同龄的公子早就结婚生子,而他们的宝贝儿子赵士程是恁媒婆说破了嘴皮子也看不上一个姑娘,就这么白白耽搁着大好韶光。赵士程自己倒是不着急,他每日不是温书习字,就是偶尔游园饮酒,日子过得云淡风轻。陆游与唐婉结婚三年,赵士程早就习惯这种单相思的日子,就这么把一个人静静地藏于心上吧,不管窗外天地清爽几许。偶尔,能在不经意间瞥上婉妹妹几眼,便足够了。爱情其实是一个人的事情。
八咏楼上琴声琮琮,赵士程正沉浸其中,忽然身后响起一个老妇人怒斥的声音:“这真是成何体统?”
琴弦崩断,琴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回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