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月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她木偶人一样任由季小亭将她拉离林亦风的病房。季小亭挂了冰霜的眉宇,令她不敢回过头去和林亦风道个别。看着司徒月被带走,林亦风觉得郁闷。他刚刚只是听到关于“亲兄弟”的话题太震惊,才会失态,并不是纯心要握住季家少奶奶的手,这季少爷的醋劲可真是大。司徒月说,他有个亲兄弟,不能啊,他从懂事起就是独子,母亲一直和他相依为伴,他不可能有其他兄弟的。或许他该问问母亲,或许他该找个机会再听司徒月细说端详。
季小亭回到自己的病房,就黑了脸让女佣避开,见司徒月不知所措地立在跟前,做出小白兔般的无辜表情,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几步跨到病床前,一脚踢开床边的椅子,动作太大,一下牵动了胸口的枪伤,他一手捂住痛处,一手抓住病床扶手,粗重地喘着气。
司徒月愣愣地看着他,他对自己态度的突然转变让她有些应付不暇。她张了张口,想同他解释刚刚和林亦风的握手纯属意外,但是嘴唇只是蠕动了几下,竟说不出话来。
季小亭已经直起身子,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审视地打在她身上,猜疑、探求的情绪夹杂着痛苦,但是只一瞬间,所有不好的神色都没有了,他平静地看着她,然后道:“年关快到了,爸爸一定希望我早点出院,回家和你们一起过年吧?”
司徒月不适地看着他,“唔”了一声。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留在我身边陪我,寸步不离,女佣,让她回季公馆去。”
“好。”司徒月木讷的,沉静的,还带着些卑微的意味。
“现在,我饿了,我要吃你亲自煮的饭,蛋炒饭就可以。”季小亭说着,就躺到床上去。
司徒月迟疑了一下,缓缓走出病房。这样的季小亭看起来温和平静,却总带着暴风雨即将爆的危险,让她的心没来由地悬起来。司徒月找到女佣,女佣带她去医院食堂借厨房用。半个小时后,她端着一盘蛋炒饭回到病房,季小亭却已经睡着了。司徒月没有叫醒他,将蛋炒饭放进微波炉里保温,自己做到沙上翻看杂志。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有异样的感觉,抬起头来见不知何时季小亭竟醒了,正靠在床边冷冷地打量着自己,她惊跳起来,杂志也从手上掉落到地上去。
“你醒了?”司徒月顾不上捡杂志,就去微波炉中拿出蛋炒饭,快速地走到季小亭跟前,放下餐板,将蛋炒饭放在餐板上,并给季小亭递了筷子和调羹。
“没有汤啊,少奶奶!”季小亭脸上的冰霜自觉消融,又换上温和的笑容。
司徒月觉得惭愧,赶紧搁下筷子调羹,就往病房外跑,“你稍等,我去去就来。”司徒月心虚地奔向食堂,她心里满是自责,为自己当惯了少奶奶,退化了照顾人的本领感到惭愧。女佣已在食堂熬好了骨头汤,看到司徒月便说:“少奶奶,我正准备给少爷送到病房去呢!”
“不必不必,你忙好,赶紧回季公馆去,少爷这边接下来都由我来照顾。”司徒月端了骨头汤,急匆匆往病房赶。
回到病房时,季小亭还保持先前的姿势,歪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他的面前放着餐板,餐板上放着蛋炒饭和筷子、汤匙。司徒月气喘吁吁地将骨头汤放到他跟前去,竟有些诚惶诚恐地瞪视着他。
季小亭的嘴角流露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睛里却流淌出一缕幽幽的悲伤。他们就这样彼此对视着,仿佛时间在这一刻断了链齿。蓦地,季小亭的手抬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司徒月张大了眼睛,只见餐板上的盘子和大碗纷纷摔到地上去,蛋炒饭和骨头散了一地,骨头汤更是四处流窜。
司徒月的心急剧跳动起来,她惊恐地睁着眼睛,仿佛砧板上的鱼做出待宰的姿势。这一刻,她的脑子浆糊一样一片混沌,许多不好的念头都窜出来,难道她为了帮助林亦风逃脱而配合歹徒绑架季小亭的事情被季小亭知道了?不可能啊,她没跟她提过,他怎么会知道?那他为什么如此大的火?为了林亦风握了她的手吗?那只是不小心,一时情急,季小亭误会了,她和林亦风之间应是没什么的。司徒月正思绪纷飞着,忽见季小亭的冷漠又自己冰消瓦解了,他温和地笑着,安安静静地说道:“我不小心打翻了。”
“没……没事,我收拾一下,你别动。”司徒月惶急地去洗浴间找拖把。费力地收拾完地上的狼藉,司徒月不经意抬头望见窗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冬日的白天本来就短嗬!
“司徒月,我肚子很饿!”耳边又传来季小亭温柔的声音,司徒月回过头去接触到他几乎柔情似水的目光,心却激灵灵一凛,没来由地悸痛起来。
“还是蛋炒饭吗?”面对季小亭风轻云淡的关于肚子饿的请求,身为妻子,司徒月只能卑微地满足他。她的心里有酸涩的水汩汩地涌起来,却不能冲到眼眶上去。她的使劲压抑,让眼白布满了红丝。
季小亭倒是随和,亲切一笑道:“不用,去食堂借厨房太麻烦了,你去街上买吧!”
“那你想吃什么?”司徒月卑微的,谦和地垂着头,像个女佣一样小心翼翼的。
“馄饨吧!”季小亭喟叹一声。
司徒月转身走出医院。市医院位于繁华的闹市区,出了医院大门就有一溜烟的小吃店。司徒月找到馄饨店,泡了碗馄饨,用食指提留着塑料袋的挽口就往回走。冬夜的风冷漠地吹着她的面颊,将她整个人都吹得冰冰的。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病房,将塑料袋里的馄饨倒到碗里,见还有热腾腾的白气往空气中冒,司徒月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小心地将馄饨端到季小亭跟前,司徒月微微喘着气,笑着道:“还冒热气呢,赶紧吃吧!”
“凉了!”季小亭又一脸冷漠,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眼睛冰冰地盯着司徒月。
司徒月一愣,眼睛忧伤地看向他。他和她之间是袅袅升腾起来的水蒸气,带着馄饨的香气,勾引人的食欲,却也勾引司徒月的眼泪。她的喉咙口像梗了一个硕大的鸡蛋:“还冒热气呢!”
“我说凉了就是凉了!”季小亭依旧坚持。
司徒月直起身子,端了馄饨去微波炉里热。她将加热的温度调到最高,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微波炉里旋转的瓷碗,背脊僵直,一动不动。她知道季小亭的目光正像最大瓦数的灯泡打在她的背上,她就那么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直到几分钟后微波炉响起“叮”的提示音。馄饨热好了,司徒月用毛巾垫着,小心端到季小亭跟前来,这回是滚烫的了,那些汩汩上涌的白汽灼得她的脸颊热,视线模糊。隔着这些白汽,她望见了季小亭略带鄙夷和嘲弄的笑,然后她听见他说:“不新鲜了,一样再好的东西,被反复加工,还有什么嚼头?”
季小亭的手轻轻一挥,馄饨就从司徒月手里打翻到地上去,滚烫的汤汁溅到她的手背上,让她本能地惊跳起来,然后使劲甩手。季小亭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下巴微抬,斜睨着衣服狼狈地司徒月,讥讽道:“怎么,被绑架回来后就变笨了?要救旧情人的时候不是很精明吗?懂得用命换命,这会儿手被烫得起泡,连去冲个凉水都不知道了?”
司徒月的手背上传来皮肤被烫熟的痛感,心口的痛更甚。季小亭的话就像电鞭,一鞭一鞭抽打在她身上,抽得她浑身战栗。这种战栗是不由自主的,仿佛让人上了条,时间不到,就停不下来。原来,季小亭听到了她和林亦风的对话,原来他知道仓库里的交易。是她,为了保住林亦风的命,帮助歹徒绑架了季小亭。这样吃里扒外的女人,不配得到丈夫的原谅。而季小亭根本没有打算原谅她,他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在她面前响起来:“你他妈就是个贱货!林亦风的命是命,你老公的命就不是命吗?”
司徒月没来得及瑟缩就被季小亭甩到床上去,然后他的身子压在了她身上,他疯了一样撕扯着她的衣服,就像一头癫狂的狮。司徒月抓住他的手,求道:“小亭,你不要这样!”
季小亭停了粗暴的动作,红着眼睛反问她:“不要这样?我是你丈夫,你希望我不要这样,那你希望谁这样?”
“我只是担心你的枪伤……”司徒月的话没说完,一个巨大的巴掌就盖了过来,她的脸歪到一边去,火辣辣地疼起来。
季小亭哀伤的绝望的声音幽幽地在她耳边响起:“你不用担心这枪伤,你就是制造这枪伤的刽子手,所以不要猫哭耗子,假惺惺的。”
司徒月的泪顺着眼角滑下去,她就像掉进了万丈深渊般无望。这时这刻的她多像曾经的刘凝波,而季小亭像康浩附了体。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弹,任由季小亭粗鲁地扳过她的脸,任由他的舌粗鲁地撬开她的唇,像一头失控的蛇,在她的口腔内泄愤般肆意撞击。他的手触在她的皮肤上再不是从前那般温柔,而是生猛的,仿佛一个饿兽面对一块肥肉,极尽所能的撕扯和侵吞。司徒月在那剧烈的攻击和侵占里木乃伊一般躺着,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像流沙,一点一点消逝,模糊,只有泪水像决堤的洪,源源不断,流泻下来。
夜十分沉的时候,白天朗回到了白家大宅。他额头的伤,哭到红肿的眼睛叫客厅里的白天明触目惊心。白天明正坐在沙椅上看报纸,马茹芬坐在他一旁吃水果,小姑娘一样时不时盯着白天明笑几下。柔桑自从无故失踪了三天回来,和白天明之间更是淡漠隔阂。白天明并不问她失踪几日的去向,而她也骄傲地躲进画室不与他交流。白天明心里烦闷,但又无奈其何。幸好有马茹芬半癫半傻,留了一些单纯、痴诚,陪他解闷。叔嫂之间更亲密了,情感上仿佛母子般融洽。
见白天朗一身狼狈,走进客厅,白天明放下报纸,疑惑问道:“大哥,你怎么搞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白天朗并不答他,只是血红着眼睛径自走到马茹芬跟前来,唬得马茹芬直往白天明胳肢窝下钻,嘴里嚷嚷着:“天明,他好可怕哟,他就像一个疯子,天明,救我,他好像要吃了我,好吓人,好吓人……”
马茹芬还没嘟囔完,白天朗已经一把捞起了她,他暴怒地逼视着她,仿佛一张口就要把她生吞活剥掉。
“大哥,你这是干什么?”白天明站起来,试图分开二人,却被白天朗粗暴地推开了。
白天明的身子朝后趔趄了一下,又跌回沙上。
白天朗没有理会他,鼻孔一张一张的,水牛吸水般憋足了一口气,对着瑟缩成一团的马茹芬吼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不起我?你这个贱人!”白天朗气极了,将马茹芬往旁边一甩,马茹芬就从他手里跌落出去,她的头重重地撞击在玻璃茶几的尖角上,立时,血从脑门涌出来,她没来得及喊痛就昏死过去。
第七十六章花败
“大哥,你搞什么啊?”白天明朝白天朗怒吼一声就扑向地上昏迷的马茹芬,马茹芬的脑门全是血,白天朗也一下着了慌,兄弟俩一齐喊了起来:“来人哪,快叫救护车!”
司徒月悄悄地从床上起了身,室内的暖气并不让她裸露的肌肤觉得凉。拿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回头望一眼病床上酣睡的季小亭,她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病房。从电梯走出来,离开住院部的一楼大厅,司徒月才觉察到冷。室外的气氛再低也有那么几度,毕竟这是座气候宜人的南方小城。此时,月华清浅,整座医院都显得静谧,晚上难得的没有什么急救的伤病患者驾到。司徒月拉了拉羽绒服的领子,将帽子扣到头上去,瑟缩着走到紫藤架下。这是医院里最美丽的一处休闲处所,尤其夏天的时候,紫藤结满架子,暖暖地开在明艳的日头里。而今夜,紫藤花败,月光凄冷,司徒月的目光迷茫。她几乎是晃悠悠转到了紫藤架下,透过疏疏落落的花棚架顶,她望见了那轮孤傲的月,眉头深锁。
“心上千千结,天边弯弯月……”刘凝波对于她名字的解读此刻又响在耳边,司徒月的泪涌上了眼眶。月儿啊,你承载了司徒月心头太多太多解不开又剪不断的结,现在的司徒月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眼前又闪过季小亭凶神恶煞的嘴脸,那一巴掌绝情绝意地盖下来,打碎了她原本怀揣的对季家无比感恩的心意,那一巴掌打得她灰头土脸,心灰意冷。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下去,划过浮肿的面颊,生出一丝咸涩的疼痛。司徒月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这一声引来了另一声喟叹。她的目光在紫藤架下四处搜寻,一脸张惶:“谁?”
前方的长椅上站起一个人,病号服外套着臃肿的棉袄,高大颀长的身影竟显得落魄而寂寥。
“小林哥,这么晚,你怎么在这?”司徒月一怔。
林亦风缓缓走向司徒月,在她面前一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们就这样杵着,对视着。那一米的距离像看不见却最牢不可破的屏障。
“你呢?这么晚,怎么也在这?”林亦风的目光也很失落。四目相对,真有断肠人看断肠人的哀伤。
“睡不着。”司徒月轻轻地答。
“我也是,睡不着,”林亦风说着,眉头就蹙了起来,银白的月光透过花棚的空隙打在司徒月的脸上,衬得她面颊的红肿触目惊心,“你的脸……”
话音未落,就见司徒月的泪珍珠一样碎在那红肿的面颊上。她的身子清晰地在羽绒服里抖。林亦风叹一口气,却无法迈步靠近她,他伸出的手就那么颓然地停在半空中,像一座遗憾的断桥。
“对不起,是我让季少爷误会了,”林亦风声音暗哑,充满愧疚,“明天我去找季少爷解释一下。”
“你别去,只会自取其辱。”司徒月满面愁容,宛若一个迟暮的老妪,再也散不出任何活力。
“为什么?”林亦风不解。
“他听到了你和我的对话,知道他的被绑架是我为了救你……”
“所以嘞?他就打你?”林亦风觉得火气大,他怒气冲冲地越过司徒月,往前走去。他经过司徒月身边时,引了一阵热流。司徒月觉得温暖,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回过神来,抓住他的胳膊问:“你要去哪儿?”
林亦风站住,然后缓缓回身,望着司徒月泪光点点的双目,第一次,他记得第一次在父亲的墓前见到司徒月,她从路的那端飞奔而来,扑进他怀里,扬起头来时,就是这样一双含愁带泪的眸子。看着这双眼睛,林亦风才猛然觉察,从第一眼起,这双眼睛其实就已经印入他的心里,随着时光流转,只是越印越深,陷进心脏里去。之前他表现出来的种种对他的厌恶和大吼大叫,不过都是一种本能的排斥反应,为自己的身体里突然侵入外来的力量而产生本能的抗拒,这种抗拒是下意识的,不自觉的,连他自己都没有现。今夜,在冷风和凄凉的月里,他才猛然现自己沦陷了。不知何时就沦陷了。他会被面前这个小小女子的任何一点悲伤都牵动神经。
“我要去找季小亭算账!打老婆算什么男人?”林亦风义愤填膺。
司徒月愁云惨雾,“不要,我不想牵累你。”司徒月说着就转过身子,她的背影在影影绰绰的月光里单薄得可怜。林亦风的心一下就被揪痛了,他上前一步,就轻轻拥住了她,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忧伤不可遏制地从他心底、眼里流泻出来,他喃喃地无力地念叨:“司徒月,司徒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帮你?我该怎么帮你?”
司徒月整个人都震住了。这温暖的怀抱竟有久违了的感觉。她在他温暖的体息里颤巍巍闭上眼睛,猛然又睁开了,她拨开了他的手,回过身,然后慌乱地向后退去。不,不行!这个人不是若昭,是林亦风,他们只是相像,他们只是亲兄弟!司徒月猛然想起她在白天朗那里听来的惊爆真相,若昭怎么会是林亦风的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