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喜欢她,对她怜爱又愧疚, 便给了她许多身为侧妃不该有的东西,例如本该属于王妃的部分权柄和威信。
只是岁月流逝, 所有的东西都变了样子,现如今,他看着白斓就像隔了座重云山般, 中间盘旋的不是盘云山瘴气,而简直是重重毒雾。
他也就是看着女儿萧珉,才能找到当年白侧妃的一点点影子,找到当你那一丝心情,所以他才对萧珉格外的纵容,就好像一种补偿一般。
不过哪怕是隔着重重毒雾,他也不想拨开那些毒雾,他就看着他们在自己的脚下折腾,却一点也没有踩上两脚清理了的意思,他只冷冷的看着他们折腾,让他们自己爬出来一个,去坐上那个位置。
白侧妃却也是不管岭南王那张阴阳怪气的脸,这么些年来,她自觉早摸透了他的脾气,自是该干嘛就干嘛去了。
不过宫里事务繁杂,她这日听完不同殿所掌事女史的禀告,哪怕心情愉快也还是会有点累,几名掌事女史退下后,她按了按额角,歇了一小会,就想起来什么,冲一旁的侍女慵懒道:“我记得这期南华书院千机社的女刊不是送过来了吗?取过来读给我听听吧。”
侍女行礼应“是”,便取了女刊站到一旁给白侧妃轻言细语的读着。白侧妃靠在软榻上,闭着眼,听着侍女低低读着那一篇篇的文论,后面还有个侍女在轻轻给她锤着肩,只觉分外舒爽。
若是往常,白侧妃如此听上不到两盏茶的时间,就该差不多睡着了。所以当侍女读完一篇交州港的文报,再读了一篇衣饰杂谈的一半时,就像往常一般抬首看了一眼白侧妃,若是她已睡着自己就要再压低了些声音直到白侧妃熟睡。
可是这一看却吓得她“啪”一声,把手上的女刊掉到了地上,然后猛的醒过来,立即就跪下求饶道:“娘娘,娘娘恕罪。”
却是刚刚她偷眼去看白侧妃时,竟正好对上了白侧妃看着自己狠厉的眼神,她不防之下,一时就给惊着了,而失了态。
白侧妃冷着脸,斥道:“拿过来!”
侍女忙从地上取了那线装的小册子战战兢兢的双手捧着递给了白侧妃,然后再悄无声息的跪在了一旁。
白侧妃拿着册子,翻看了一会儿,便已气得面色铁青。
这个,哪里还是自己前几日看到的那份稿子,分明就已经给换过了!其他几篇还好,只是换了中间少许内容,但那篇“议裳”,中间部分几乎给换了个彻头彻尾,连名字都改成了衣饰杂谈,借着今年世家夫人贵女们喜爱的衣服样式说着岭南衣服这些年的变迁。
至于那海心罗和大齐的贡品,提是提到了,是在说着岭南极品衣料那里,道是岭南每年进贡给大齐的贡品虽是不错,但却不是最好的,岭南真正的极品衣料都在王府或者各大世家的衣库中,还特特举了例子,把白侧妃娘娘历年王府宴会的衣裳料子和式样都品了品,还带了附图!
然后间中还还曝光了白家的多处产业,当然是夹杂在了介绍各色官府部门最新供应的文报当中,不是熟悉这些的人也不太看得出来,只当是正常介绍而已。
白侧妃面色铁青,是因为她可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巧合,先是拿了一份假的稿子骗她,然后出了这么一份东西!且这份东西此时已经传至各官府部门,以及岭南王,还有昌华长公主那里,甚至应该岭南那大大小小的书铺里,都已经摆了不少手抄本在卖了!
这从初稿到定稿到手抄那么多本,中间那么多步骤,她放在女史科的那些人,都是死的吗?要到这个时候,她才能看到?!
还有,凭那个小姑娘,如何能有这般的心计,又如何能写出这种东西?这陈家难不成一早就已经和昌华长公主勾结到一起了?
怪不得自己那般放低了架子替儿子萧翼求娶陈峖棋,陈家却是百般拿乔,不肯答应,原来是早就上了昌华长公主和萧烨的船!怎么,难不成也上赶着想把陈峖棋送给萧烨做侧妃不成!
她狠狠捏着那本小册子,几欲撕毁泄恨,及至宣衣史被宣了过来,她直接就把揉成一团的册子扔到了她的脸上。
南华书院
终于把女刊所有的事情都搞定,二十几本手抄本送出去,安槿也是累得可以,而陪着她的陈峖棋熊真真等人也同样是一点也没轻松到哪里去。
白侧妃之所以一直都没有得到消息,那是因为在南华书院校订誊抄的那份手稿一直都和她先前看到的那份稿子差的并不多,华女史看到时也只当是最后陈老院长和叶先生审阅时修改的。
只是在前一晚装订成册时,安槿却抽走了那篇议裳,让人重新誊抄了新的那篇衣饰杂谈,插了进去重新装订,而当时以为万无一失的华女史因为身体不适,已经回了住处休息。
安槿当晚让人手抄了二十多份,只预备了给王府三司十六局以及书院备份的数量,那些历来都会订购一本的大小书铺,安槿则是第二日才拿了一本给熊真真,让她代理去了。
这第二日见完熊真真回去书院的路上,马车里陈峖棋有些沉默,安槿也只靠在一边的靠枕上歇息假寐,昨晚她们都是很晚才睡,今日一早又出来找熊真真,真的是疲倦得很。
只是安槿在睡,陈峖棋面上虽也有倦色,却毫无睡意,只像是有什么心事而欲言又止。
“槿妹妹,你,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陈峖棋看着安槿,终于打破沉默,轻声问她道。
安槿睁开眼,看向陈峖棋,见她微微咬着唇,表情试探又带了些许不安的看着自己,这还是安槿第一次看陈峖棋有这样的表情。
安槿看着这样的她,突然有些怜惜,因为这样的她,实在有点像她的三姐阮安梅,同样的温柔敦厚,同样的文雅细致,当然,相对来说,峖棋的脸皮要厚些,性格要爽朗利落些罢了,至于婚事坎坷,咳咳,那就是她们阮家姐妹的家常便饭好不好,她亲娘哪天不愁上一愁,估计还都不习惯了。
“嗯。”安槿坐起了身,挽了她的手,正视着她柔声道,“那日二婶在和义母说你的婚事,被我听到了几句,棋姐姐,你不会怪我太过唐突吧?”
陈峖棋脸上一红,伸手掐了掐她,却又摇了摇头,靠到一边,眉心微簇,抿嘴不说话了。
安槿瞅她那样子,心里哪里有不明白的,想到刚刚在熊真真处,不禁就暗自叹息了下。她想着,回头有机会得问问萧烨才好,熊家是岭南三大商家之一,重要性不言而喻,相信萧烨必是知道熊二公子些底细的。
却原来刚刚她们和熊真真约在熊家的一间酒楼见面,熊真真就是由她的兄长熊二公子熊骞送过来的。
自从听了陈大夫人和陈峖柏的话,安槿便对峖棋和熊真真交往时就多留了些心眼,而且听陈峖柏的意思,他竟是反对萧翼,而是替熊骞说话的,而且那话的意味真是一咂摸一个味啊。
及后她打探了番,才知道虽然陈家和熊家一个是书香世家,一个是商家,风马牛不相及,而陈峖柏冷淡严肃,熊骞世故圆滑,但两人却是自小就相识关系还很不错的朋友。唔,安槿那只小七彩鹦鹉可不就是熊骞送陈峖柏的。
也因此,其实熊骞和陈峖棋也是自小就相识的,当然了,熊骞要大了陈峖棋五六岁。
然后安槿就发现熊真真对着峖棋那真是真的好,还透着一股子亲昵味,然后言语中总会不时的夹杂两句替自己的二哥说上几句好话,而峖棋对此虽有那么一点羞涩,却也是大大方方的并不排斥。
若不是事先从陈峖柏那里得知熊骞那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四处的红颜知己有可能是别有隐情,安槿怕真是会替陈峖棋担心了。不过这事,男人眼里的别有隐情和女子眼中的可能完全是两码事,她觉着还是有所保留的比较好。
且说今日熊骞送了熊真真过来,自然是有跟她们打招呼,安槿和她不怎么认识,也便只行了个礼罢了,倒是旁观了一会儿陈峖棋和熊骞说话,不得不说,两人站在一处,一个气质稳重成熟,一个文雅端庄,很有点赏心悦目。
及后熊二公子离开,几人说完了正事喝茶闲聊,熊真真再说家中之事及其二哥之事时,安槿便突道:“真真,听说你二哥有个侍妾琴画双绝,说是整个岭南也未有其他女子能及,就是云先生对她的画艺也是赞不决口,可是当真如此?不知能否有幸观其作品或听其抚琴一曲?”
熊真真一愣,她飞快的扫了一眼面色微变的陈峖棋,再看安槿,却见安槿笑盈盈的极其自然,并无半点其他意思般。
熊真真不知安槿这到底是试探,还真是对那侍妾菱娘有兴趣,但她还是很机灵的借机笑道:“听听,安妹妹虽然是才来岭南不久,我看这整个岭南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连我二哥养了个会弹琴画画的侍妾都知道。”
安槿就笑道:“明明是你二哥那侍妾名声太大,还怪我耳朵太长不成?”
熊真真便伸手拧了拧她的耳朵,道:“那我可要看看是不是。”
两人笑闹了一阵,熊真真才摇了摇头,笑道,“菱娘的琴艺和画技都是不错,但要说什么整个岭南未有其他女子能及,那就太夸大了,以前不过是她的干娘为了造势,夸大了而已。”
说着又瞟了一眼安槿,笑吟吟道,“还说什么侍妾不侍妾的,都说京都女子含蓄,我看安妹妹这说话的样子一点也不输于我们。不过,你说她是我二哥的侍妾却是错了,她不过是我二哥帮人养着的罢了,哪里是我二哥的女人。”
此话一出,不仅是安槿,就是一旁怏怏的陈峖棋都一副吃惊的样子看着熊真真。
熊真真淡淡的笑一声,道:“很吃惊吗?其实我二哥养的那些侍妾什么的,大部分都不是他的人,不过或是替人养着,或是别人送的放着,或是有其他用途罢了,都作不得数的。”
可是她解释完,安槿和陈峖棋却都没什么兴致接话,安槿是觉得这东西,让熊真真说出来,真假不说,也忒没有意思,还免得让熊骞误以为是峖棋指使她套话。
而陈峖棋则是觉得两个侍妾和十个侍妾,又有什么本质的分别呢?这些姬妾但凡有一两个是真的,那熊骞就不是适合她的,她们陈家从来都没有纳妾的习惯。
而且,她有些苦涩的想,其实她自己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重要,不说熊家是商家,熊骞这样,她们陈家和她母亲都是断不会把自己许给熊家的。所以自己此时若是插话说多了,还让人误会。
这之后几人的气氛就有点低落,熊真真很有眼色,也并不特意调节气氛,只有的没的跟安槿说些她们小时候的趣事,及后她再看安槿和陈峖棋都很疲倦,知道她们昨夜必是整女刊整得很晚,便就约了下次见面时间,大家便散了。
此时回书院的马车上峖棋突然又提起这事,这般敏感,显然是把熊骞放到了心里的,安槿心里便也不由得更加慎重了些。
她不是爱管闲事之人,感情之事自然不好插手,但只是查查那人生活作风到底如何给峖棋自行决定总是行吧。
安槿回到书院,便和峖棋分开各自入了房,她也不再管任何事,吩咐雪芽若有人找她就一律给挡了,然后便把女刊的事,峖棋和熊家的事全抛在了脑后,昏天黑地的睡了起来。
说起来,她自到了大齐,还没怎么试过晚上熬夜的呢。
安槿醒来的时候天已微黑,雪芽见她醒了便端了水给她擦了擦脸,重新帮她梳妆了一番。
雪芽出去倒水,陈家送的侍女小满也不在屋里,一直站在一旁的采枝这才上前在安槿耳边低语了几句。
安槿听了采枝的话,“啊”了一声,蓦地回头就盯着她看,然后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了看四周,才低声问道:“他,他不是在玄州吗?”
采枝却是但笑不语。
安槿看采枝这个样子,也知道自己问不出更多东西来,因为她若是知道,就该已经告诉自己了。
她想了想,这女刊的后续事情估计还很麻烦,那白侧妃和白家必然会发怒做些什么,还有熊骞的作风问题,唔,还有过十几天就是萧烨母亲昌华长公主的寿辰,届时自己总要露面的,这许多事,她还是需要跟萧烨讨论一下的,便对采枝点了点头,同意了下来。
小半个时辰后,安槿已经带了采枝和雪芽到了山脚下,上了一辆朴实的小马车,而此时书院里,则留下了陈家送的小丫鬟小满守着,道是她们只是出门转转,有人来就打发了去。
马车差不多行了约半个时辰,到了一个隐蔽的小庄子,马车也未停下,有人早已开了庄门,马车便直接驶到了那庄内的院落木屋前。
安槿下了马车,便又有黑衣人出来领着她们进了屋子。
然后安槿便在屋内点点的烛光下见到了已经快两个月未见的萧烨。
萧烨平日里喜欢穿黑衣暗纹的衣裳,可此时他却是穿的白色宽袖袍衣,懒懒得靠在软榻上,身后是安槿才喜欢的大大的软棉靠枕,手上则是翻着那本昨晚新出炉的女刊。
见到安槿进来,萧烨抬起头来,便唤她坐到自己身边。
安槿瞅着他,觉得这货是不是货真价实的萧烨啊?这除了一张脸跟她记忆中的萧烨有七八分的像,其他哪儿哪儿都怪怪的。
萧烨看她不动,只怪模怪样的瞅着自己,就把那书一扔,傲慢道:“我受伤了!”
哦,原来受伤了,难怪这个样子,还有,这个语气才对嘛。
安槿放下心来,不过却并未坐到他身边的榻上,而是坐到了软榻对面的扶手椅上。
萧烨皱眉,不高兴道:“你不问我哪里受伤了?”一副好像坐他身边就会被吃了一样,看看打扮的那个怪样子,真让人糟心啊。
安槿眨了眨眼,看他,然后道:“那你哪里受伤了?”
看你神清气爽的,哪里像是有多严重。以前在大齐的时候,你整天找人打架,才是满身都是伤好不好。
其实萧烨在玄州的时候,安槿还是很有些担心的,还巴巴的去查了玄州各族不少的资料,可此时看见他干干净净一副慵懒得样子靠在那里看书,还会跟自己发脾气,她的心就放下来了。
萧烨听了她这话本该气恼,可是安槿这样冲他眨巴着眼睛,那什么气恼不爽立时都全部飞到了九霄云外,心煞时就软了下来。
她这样看着他然后微微仰了下巴有点调皮有点小骄傲的样子,是他自离开京都,无数次魂牵梦绕的样子。
他语气软了下来,很没气势的“哼”了声,然后靠回到靠枕上,拿回那本女刊,然后才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册子,懒洋洋的道:“哪里都受了伤,你要不要检查一下?”
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安槿忍不住就道:“萧烨,你真的是萧烨吧?”
萧烨抬眼看她,拍了拍身边,道:“来,坐到这里来,我告诉你。”
安槿真的很想,非常想拿个什么东西砸他一下,唔,若是这样说的话,大概这个是真的如假包换的萧烨,因为这种冲动是以前她面对他时常常有的,嗯,通常也都会付诸于行动的。
只是现在考虑到这货应该是真的受了伤,她还是没舍得,不,是没敢下手。
安槿没能砸他,也不想理他,就靠在了扶手椅背上,不过椅背有点硬,她刚皱了皱眉,一个靠枕就被扔了过来,她接过来,被他这个还算体贴的动作缓解了一下情绪,就龇牙冲着萧烨笑了笑,然后才慢吞吞问道:“萧烨,你怎么突然从玄州回来了?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萧烨听到她问话,却没有回答,他听她这样软软的叫他“萧烨”,脑子里就想起她小的时候都是叫他“萧哥哥”或者“烨哥哥”的,但自从这次到岭南她就一直都只是“萧烨”“萧烨”的叫他,是因为长大了吗?
“萧烨!”
安槿看萧烨不答她的话,只阴测测古怪的看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涌起股冲动想扔个什么东西过去,可是靠枕不舍得,还是算了,只能加大了音量不高兴的唤他。
“嗯,解决了。”
萧烨见她有些气恼的样子,觉得很高兴。然后再看到她还紧紧盯着自己,显然还在等着自己更多的话,咳了一声,才继续道,“芒族那边,已经被我解决了,他们的首领已经被我杀了,新首领跟我有合作。”
说到这里,他又瞅了一眼安槿,看她还在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突然就觉得有些心痒难耐,他忍不住就哄道:“槿儿,你过来,过来坐我身边,我再慢慢跟你说,我腿脚受了伤,不能动。”
安槿被他突然柔情蜜意的声调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看他,却见他看着自己,眼神温柔又专注,还带着些微的祈求。
安槿不知为何心就“砰砰”跳了起来,还想起来上次他吻她的事情,脸不由得就热了起来,忙别过了脸去,有点不敢去看萧烨。
然后安槿就感觉到桌上的烛火动了动,接着便是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笼罩过来,她下意识皱眉抬头,就看到萧烨已经扶着桌子站到了自己面前,脸上还有忍耐的痛苦之色。
安槿吓一跳,赶紧往他双腿看去,却听萧烨道:“槿儿,扶我坐下。”
安槿知他不会骗自己受伤,他以前从来都只会受了伤却强说自己没事的,他这个样子必是受了重伤的。
她再顾不上其他,赶紧就扶了他往后面软榻上坐下,他却是顺势拉了她坐到自己身边,抱了她低声道:“槿儿,给我抱一下,我受了伤,又不会做什么,你这么别扭做什么。”
安槿被他抱住,又不敢用力挣脱,只好道:“那你让我坐的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