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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有个不用回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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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喦率先告辞离去,陈平安预祝这位被誉为金丹第一的纯阳真人历练顺遂。

陈山主还说了句吉利话,希望前辈道心圆如十五月。

冯雪涛疑惑不解,月有圆缺是常理,照理说盈满则亏,真是一句好话?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只得以心声与不开窍的冯大哥解释一句,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冯雪涛一时无言,做人说话这一块,陈山主确有独到学问。

陈平安去见邢云、柳水两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修,聊了些蛮荒那边的风土人情。崔东山是个没长屁股的,立即拉着冯雪涛下了桐荫渡船,问这位飞升境有无兴趣,在青萍剑宗那边谋个差事,就当是帮自家兄弟一个忙,既然感情到门了,喝酒到位了,那就不谈钱,免得伤了兄弟情谊。冯雪涛已经在姜尚真那边吃了个大闷亏,只是一味婉拒推脱,何况他真没觉得自己与这位崔宗主是一路人,双方到了岸

边,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小巷,白衣少年将两只袖子摔得劈啪作响。

裴钱收拾过酒桌,回屋子默默练习走桩。

火龙真人找到了落单的貂帽少女,开门见山笑问一句,“敢问白景道友,在天看地,是何种风光?”

谢狗撇撇嘴,“没啥花头精。”

火龙真人微微一愣,才想起此语好像是陈平安那边的小镇方言,沉默片刻,微笑道:“见过了,才有资格说这种话。”谢狗伸出双手,拽了拽貂帽,“你们都认为我修道资质很好,其实我自己觉得一般,并不算如何拔尖,我也就是占了几个天大的便宜,生的早,侥幸见过很多老黄历最前边几页的人物,好像按照佛家的说法,属于狭义上的‘声闻’?没说错吧?我粗略算过,见过,当面请教过,切磋过,打架输过的,都快有百来号人物了,这些远古道士,随便将哪个放在今天世道,不是顶天人物?以前总把这些不当回事,只觉寻常,来到这边,时常在山下晃荡,再见道士们,修行苦闷,死活不得

解惑,我就……”

火龙真人静待下文,谢狗揉了揉酡红脸颊,憋了许久,才给出一个说法,“想哭。”

火龙真人听闻此言,蓦然爽朗大笑,深表赞同,连说几个好字。谢狗满脸惆怅神色,“朱老先生是诤友,他就很不客气批评过我,说我是生逢其时,历劫修道,运气好,总能有惊无险,看似一直在慢慢积攒道力,但是并不自知本心,境界高了,反而退大道心,故而只证小果,距离道熟,还差得很远。所以我先前就出门散散心,去了一趟十万大山,老瞎子对我的看法,跟朱老先生是差

不多的。”

火龙真人哑然失笑,“朱老先生?”

来自藕花福地的武夫朱敛?那是一个罕见的妙人不假,可要说在谢狗这边,朱敛如何都不得“老”吧?

谢狗瞥了眼老真人,说道:“在我眼里,你也很老。”

火龙真人抚须而笑,这话说得就很落魄山,教人听了,心情舒畅。

谢狗看待道号青秘的冯雪涛,那就是晚辈里边的晚辈,就算是道号纯阳的吕喦,至多就是修行路上的平辈,互称道友即可。

不过自家落魄山中的老厨子和身边这位老真人,确有一种古怪本事,会让人觉得他们就是心目中的那种长辈。

他们讲话,是教诲,是跟你说几句过来人的老理儿。在这件事上,就算是最喜欢讲道理的陈山主,好像都要差点道行。

火龙真人笑道:“曾是道友私人地盘的大日落地,导致金乌酣眠万年之久,恰好就在宝瓶洲,道友如此占理,还肯退让一步,比较出人意料。”

如果山上小道消息没有传错,好像白景是将这处道场租借给了大骊朝廷。

谢狗撇撇嘴,“一来强龙不压地头蛇,再者咱们山主就快要当上大骊国师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只是她很快补了一句,“要是掉落在蛮荒天下,看我好不好说话,搁谁当那说客都不好使,就算是白老爷都不例外!”

火龙真人点头道:“贫道就喜欢听实在人说实诚话。”

关于谢狗的大道根脚,连姜尚真都倍感好奇,私底下询问陈平安,谢姑娘有无可能,出身神道。

有这种猜测,很好理解,毕竟山巅皆知白景的道场,就在一轮品秩极高的大日中,她曾仿刻、开辟出一座火精宫作为栖身之所。

不过根据青同泄露的内幕,白景的出身的确是大地之上的妖族,并非远古天庭神异之属。因为小陌的关系,先前谢狗与陈平安闲聊过往,就比较随意,她没有否认自己起先想要将那轮“出身较好”的大日,占为己有之后,再试图学那远古天下十豪之一

的女修兰锜,将这轮大日炼为本命物。不过她很快发现大日竟然孕育出灵智,大道显化为一头金乌,白景便改变初衷,为其护道一程。

所以谢狗当时提出要走一趟浩然天下,白泽哪怕明知道蛮荒会失去一份顶尖战力,并没有阻拦,这就是一个很重要的缘由。

不单单是谢狗要去找小陌那么简单。按照蛮荒的规矩,涉及到了修道之人的大道机缘,往往一切利益计较,都要为其让路。

何况白景还是一位被白泽寄予厚望的十四境候补剑修。

火龙真人笑道:“真要说起来,贫道与白景道友,纯阳真人,在道统法脉上边,还算有点渊源,说一句道友,十分恰当了。”

谢狗使劲点头,“以后咱仨时常串门,若是碰到扎手的硬钉子,相互间招呼一声,保管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哈哈!”

火龙真人抚掌笑道:“好说好说。”天外无垠太虚之中,悬浮着无数颗大日,而每一轮大日都像是一座渡口,皆可以通往那座被后世道家誉为帝室之一的丹霄绛阙火阳宫。纯阳真人吕喦,历史上就

曾多次在这座远古遗址内,传授火法,当年在座虚心闻道者,多是身份尊贵的上古蛟龙之属。

火龙真人冷不丁问了一句,“好像白景道友对裴钱很上心?”

谢狗笑容尴尬,“在山上拉帮结派,就像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

在白发童子的撺掇之下,一起认郭竹酒为盟主,跟裴钱那伙人自立山头。

火龙真人笑眯眯,“哦?”

谢狗干笑道:“”

火龙真人转移话题,“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用香甜来形容美梦,绝了。”

谢狗心领神会,她沉睡万年,而火龙真人也一向以睡功名动天下。

人心复杂的世道上边,遇见几个想法简单的人,宛如好酒者遇见美酒。

谢狗咧嘴笑道:“老真人,如果万年之前在道上相遇,我们一定可以成为要好的朋友。”

火龙真人捻须道:“同感。”

谢狗说道:“老真人接下来是要?”

火龙真人笑道:“重返蛮荒,找几个真正能打的,切磋切磋道法。”

因为陈平安和谢狗登船的时候,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云岩国在鱼鳞渡这边安插的耳目,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通知朝廷。

云岩国疆域再小,仍然有一小撮本土炼气士,渡口岸边一处私宅书楼的顶楼廊道内,有一伙少年少女远眺那艘桐荫渡船。他们平日里无事可做,就是盯着整座鱼鳞渡的动静,不怕无事可做,就怕外乡仙师跟本地人氏起纠纷,听说礼部尚书每天都在提心吊胆,隔三岔五都要去寺庙烧

香。所幸迄今为止,京畿地界还没有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烂摊子,就是皇帝老爷和一大帮皇亲国戚,愈发憧憬某人来此做客,与他见上一面。不过说来好玩,起先云岩国皇帝陛下,京城里边来了个金丹地仙,就要亲自设宴款待,之后是元婴才行,金丹不够看了,再往后就变成了上五境的玉璞,如今更

是甚至听说来个仙人,皇帝陛下好像都提不起兴致,毕竟连那道号青秘的飞升境,都见过面了。

有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盘腿而坐,横剑在膝,皱眉问道:“是他吗?”

旁边一个眉眼冷清的苗条少女,她翘首以望渡船放心,“不好说。”之前他们得到一个来自朝廷刑部的机密消息,青萍剑宗的上宗宗主亲临桐叶洲,米大剑仙很快就建功,找到了那几个滥杀无辜的蛮荒妖族余孽,风波四起的大渎

开凿一事,终于可以顺利进行下去了。如果没有这条关键线索,他们几个都不会将貂帽少女身边的青衫男子,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年轻隐官联系在一起。

少年是云岩国唯一一位本土剑修,修道心境难免有几分自得,如今眼界一开,便觉压力骤增,平日里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京城内满大街的奇人异士,曾经认为毕生追求所在的地仙算什么,这让少年剑修近期仿佛是修炼闭口禅似的。

如果桐叶洲还是几十年前的那座桐叶洲,以他的修道资质和剑修身份,不出意外的话,本该去往某座宗字头仙府深造了。

少年心情郁郁,低声道:“那些修道有成的家伙,路过咱们云岩国,对他们这些人物来说,会不会就像路过一个蚂蚁窝?”

以前的桐叶洲,消息闭塞,炼气士往往眼高于顶,对外界根本不感兴趣,如今天变,便由不得他们继续关起门来自高自大。少女闻言错愕,将投向鱼鳞渡渡船的视线收回,柔声道:“种翠,那些个外乡的宗门也好,用化名云游至此的陆地神仙也罢,面对这些高不可攀的庞然大物,我们

敬而远之就是了。

名为种翠的少年喃喃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因为他不太相信青萍剑宗是个开善堂的山上门派。世间真有这种修道人,如此在意身外世道的好坏?

怕就怕有朝一日,青萍剑宗在桐叶洲站稳脚跟,大渎沿岸诸国,悉数沦为那座仙府的傀儡角色。

有个武夫飞檐走壁,来到顶楼,顺路买了一坛老字号铺子的薏酒,身形翻过栏杆,中年武夫面容与那廊道少年有几分相似。

少女掩嘴娇笑,“种叔叔,又赶跑一艘犯禁游船啦,我都瞧见了,很英雄气派。”

汉子大笑道:“彩丫头,何止,我还与桐荫船上两位异士打了个照面,约了喝酒。”

一个靠墙打盹的高大少年赶忙问道:“不会是那个穿青衫的男人吧?他有没有跟你自报身份?是不是姓陈?”

汉子吹牛皮不打草稿,一本正经说道:“惺惺相惜,相约喝个酒而已,不必知道姓名。”

屋顶那边,白衣少年躺在,翘起二郎腿,一旁冯雪涛倍感无言,跑这儿来喝西北风,听几个孩子发牢骚,到底有什么意思。

那少年惋惜道:“可惜了,如果真是那人,再攀上了关系,种叔叔你就发达了。”

汉子笑呵呵道:“年轻人不要总想着遇见了贵人,就可以飞黄腾达。”

一拍少年郎的额头,汉子打趣一句,“臭小子,知不知道,在那些有钱有权有势的‘贵人’眼中,你们这些生瓜蛋子的额头上边,都贴着价格呢。”

屋顶那边,冯雪涛笑道:“这话说得有点嚼头。”

脑袋枕在手背上的崔东山晃荡着腿,“是个知情达理的。”

冯雪涛问道:“崔宗主有想法拉拢谁?”

青萍剑宗跟落魄山不太一样,后者对外宣称封山二十年,明摆着没想要壮大声势,反观下宗这边,崔东山就一直在招兵买马。

崔东山笑道:“冯兄不要总把我想得这么势利嘛,就只是跟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赏月而已。”崔东山解释道:“我就是个过渡宗主,只需要负责打好底子,搭好框架,再故意留下一些缺漏,所以不用担心滥竽充数的情况,以后青萍剑宗是肯定要交到曹师弟

手上的,到时候曹晴朗接手,他就有事请可以做了,至少不必束手束脚,亦步亦趋。”

冯雪涛点点头,“如果青萍剑宗过于崔氏风格,曹晴朗就会为难。”

崔东山嗯了一声,“这话说得有点嚼头。”

冯雪涛无可奈何。

廊道那边,虽然觉得汉子的说法,有点道理,可他们嘴上总是不服气的。

昨天今天明天,月有阴晴圆缺,少年们各自少年着。

京城并无夜禁,兜里有钱、还有精力的年轻人,跟神完气足的修道之人,往往都是夜猫子。

许多店铺为了生意,都临时雇佣了伙计照看铺子,等于一天能挣两份钱,何乐不为。

一双半路结为露水夫妻的道侣也来到了云岩国京城这边,汉子面如白纸,容貌凶悍,身边带着个身材玲珑的肤白妇人,他们纯属闲逛,长长见识。有理能不能走遍天下不好说,但是有钱确实可以走遍天下。先前他们得了一大笔意外之财,原先寄人篱下的心思就淡了,就没有去那座山神府讨生活。他们正是范铜和谢三娘,这一路,也听说了几件远在天边的大事,比如来自剑气长城的某位米姓大剑仙出手,揪出了那几头兴风作浪、乱砸符箓的妖族畜生。又例如玉圭

宗多出一个通天人物当供奉,道号青秘,飞升境的老神仙!

范铜和谢三娘自然不清楚,那几个让大渎开凿几近停工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在破败祠庙内遇见的那伙年轻男女。

至于什么米姓剑仙,到底是何方神圣,范铜问了一嘴,约莫是旁人见他不似良善之辈,就根本没搭理。

范铜倒是很想在鱼鳞渡这边找个仙家客栈或是铺子,与仙师询问认不认得一个叫“陈平安”的人物,或是买几封山上邸报,看看有无机会,真能发现那个名字。

结果被妇人一句“你有钱嘛你”给打消了念头,范铜其实还真有私房钱,只是犯不着为了这点好奇心就露馅。

他们住的还是京城内的寻常客栈,

先前在渡口岸边散步的时候,瞧见了一艘停泊渡船,体型最为巨大,总有些年轻貌美的仙子,对着那边指指点点。扎堆的莺莺燕燕,又都是些谱牒女仙,范铜一个血气方刚的大老爷们,当然没能管住眼睛,于是就被气不打一处来的妇人给一掐再一拧,疼得男人直冒汗,疼归

疼,看照看,两码事。

范铜相信那位陈仙师若是与他们结伴游历,肯定会是差不多的光景。

就是不晓得那位自称是剑仙的陈仙师,遇见了如今被议论纷纷的米大剑仙,有幸面对面聊几句,会不会犯怵?

今夜他们夫妇二人又出城,来鱼鳞渡这边下馆子,这类开销有数,他们先前还是攒下几颗雪花钱的。

以前妇人就喜欢逛各色胭脂水粉铺子,到了这边就更夸张了,范铜就奇了怪了,她挑挑拣拣,又不买,开心个什么劲?

谢三娘选了个苍蝇馆子,打算吃火锅。

范铜一落座,老板就开始担心这对夫妇会不会吃白食,只是再一想,如今官府腰杆硬,不至于?

隔壁桌是些从山上往山下跑的,虽然他们没有用上心声言语,但是所聊内容,都是仙家事。

不过范铜心知肚明,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身边带了几个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凡俗女子。

那几个女子瞧见了好似通缉犯的范铜,便有些鄙夷,再看凶神恶煞汉子身边的谢三娘,她们眼神就有些女子才懂的意味了。

谢三娘神色得意,我如今可是正经的良家妇人,你们呢,上床睡觉能挣钱是吧?

范铜哪里晓得这里边的暗流涌动,更多兴趣,还在那几个谱牒修士略带显摆嫌疑的聊天内容上边。他们正在跟那几个女子讲解一些仙家内幕,说山中炼气士的出门行头,可以分出三六九等,第一种,能够驯服仙禽异兽作为坐骑,要么是自身机缘好,要么就是身世够硬,由师门和长辈赏赐下来。第二种,便是有艘价格不菲的符舟,这种仙家宝物,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养得起的。第三种,就更夸张了,可以拥有一条上

了天便时时刻刻在吃神仙钱的私人渡船……

谢三娘拿手肘轻轻一敲身边男人,眉头一挑,范铜笑呵呵,说这三种神仙气派,自己都够不着,做梦都得找个好睡姿才行。

所有女子都直勾勾望向一个喝酒很慢的年轻男子,桌上只有他没有女伴跟随。

那位口若悬河的男人,便将话头一转,说我们洪公子,就有一条祖师堂恭贺他跻身洞府境的符箓宝舟。

洪姓年轻人笑容浅淡,抿了一口酒水,说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根本不算什么,比起真正的修道天才,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越是如此自谦,那些同桌女子的眼神越是炙热。

心甘情愿为洪姓男子担任帮闲的那位继续言语道:“最过分的,当然还是自己就有一座私家渡口了。”

吃着火锅,谢三娘时不时就偷偷翻白眼,范铜只是觉得这种薏酒,滋味软绵绵的,劲道不够。

就在此时,妇人眼角余光发现门口那边多出个熟悉身形,她赶忙起身,见身边男人还在那狼吞虎咽,就踹了一脚。

范铜茫然抬头,汉子霎时间笑容灿烂起来,竟是与那位陈仙师在这儿重逢了。

陈平安笑着坐在他们对面长凳上,“厚着脸皮跟蹭顿吃喝。你们请客,我来结账。”

范铜抹了抹嘴,到底是个没读过书的讲究人,“这哪里好意思。”

谢三娘妩媚笑道:“我们跟陈仙师瞎客气个啥。”

范铜壮起胆子问道:“陈仙师,冒昧问一句,到底是混哪个行当的?”

陈平安笑道:“行行出状元。”

范铜赧颜。妇人忍俊不禁。

她其实想要给陈平安夹菜,帮着往火锅里烫菜,只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不讨喜的吧。

桌上添了副碗筷,陈平安不多话,埋头大快朵颐起来,老规矩,火锅就酒,天下我有嘛。

方才听到“陈仙师”这个称呼,隔壁桌不约而同瞥了眼青衫男子,但他们也只是一眼带过而已。

范铜压低嗓音问道:“陈仙师来这边做啥子?”

陈平安端起酒碗,跟夫妇二人磕碰一下,都是一饮而尽,陈平安先拿着勺子从锅里捞出几片毛肚,分别放到夫妇二人的碟子里,

这才笑着解释道:“刚好这边有熟人,忙点小事。”

范铜哦了一声,就没如何上心。

妇人呆呆看着碟子里的毛肚,等到回过神来,她便一下子转头去跟老板说再打一斤薏酒。

外边的巷子里,急匆匆出宫微服私访的云岩国皇帝陛下,屏气凝神,耐着性子站在墙角根。

桐荫渡船那边,谢狗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她当下更加期待小陌的返乡了。

在自家山主说要去见俩朋友的时候,谢狗让他稍等片刻,说有事相求,跟作学问沾点边哈。

治学一事,陈平安自少年起,始终信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一路上都在描摹各种山川景象、市井风情和建筑营造制式的手稿。

约莫是被陈山主感染,也可能是找点乐子,貂帽少女也会有样学样,沿途休歇时掏出一本册子,背对着陈平安,经常写写画画。

陈平安从不过问此事,只是偶尔看到谢狗在那边偷摸着抓耳挠腮,觉得比较有趣。若是修行事,肯定不至于让谢狗如此纠结。

当时谢狗揉了揉貂帽,难得流露出几分腼腆神色,试探性问道:“山主,听说你有写山水游记的习惯?”

陈平安顿时心生警惕,自家山头,可藏不住事,便反将一军,“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别学崔东山。”

谢狗低声说道:“哈,我这不是见贤思齐嘛,这一路游历大好河山,就想要记录下来,好与小陌说道说道。”

“嘿,书上不是有个说法,叫作身临其境,描摹物态,形容情景,栩栩如生,就想着请山主帮忙润色一番。“

像那老瞎子,当初读书那么多,就炼不出一个本命字。难怪会对咱们山主额外的青眼相加。

陈平安略带疑惑,哦了一声,一听这个就来了兴致,“手稿拿来看看?”

谢狗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高过头顶,“献丑,献丑。”

陈平安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字倒是蛮大的,一页纸也写不了几个字,也好,可以免去故作认真浏览状。

某某日出了某某城,不清楚或是约莫走了几里地,见着了一座高山,真的好高啊,到了山顶,再看城镇,就觉得好小。

那么一大片的云海,雪白雪白,就像棉花……某某寺庙旁边,有棵不知道叫啥的树木,瞅着年纪真心不小了,快成精嘞。

某天路过一座破败驿站,发现墙壁上写了几首打油诗,抄录如下……

谢狗轻声问道:“山主,看过之后,感觉如何?”

陈平安神色自若,却是心思急转,好不容易才憋出一个说法,“文字比较质朴。”

本想再加个“粗浅可爱”的说法,可实在是说不出口,太昧良心了,总不能因为避免对谢狗浇冷水,打消她在行文立言一途的积极性,就这么睁眼说瞎话吧。

谢狗自顾自点头道:“果然是文如其人,哪怕捏碎笔管,也捣鼓不出那些花俏的内容。”

陈平安忽略掉这些言语,问道:“怎么满篇的某某日、某某地?”

谢狗瞪大眼睛道:“日期地点,也要一一写明?我也不想靠这个版刻赚钱啊,就想着写得简明扼要些,只写重点。”

陈平安尽量保持微笑,“重点倒是都很重点。”

谢狗试探性问道:“还有改进的余地,对吧?”

陈平安只得干脆席地而坐,从方寸物中取出纸笔,当场帮忙润色文字起来,“稍作修改,没意见吧?”

谢狗笑道:“只管随便写,唯一的宗旨,就是山主把我和这场游历写得怎么好怎么来。”

她蹲在一旁,见那山主只是思量片刻,便下笔如飞,开篇就是“余好游历”一语,貂帽少女见状,轻轻点头,深得我心。

主要是内容同样很质朴嘛,看来我与山主的才情,旗鼓相当呐,不用给润笔费了。初二日,与友结伴下山,一筇一笠,脚踩草鞋,问道心坚,云水缥缈,游行自在。二十里,过清平府地界,道旁界碑坍塌,一洲山河陆沉,近二十年来诸国洪涝,干旱,蝗灾,兵戈,接踵不息,山下百姓命犹不如草芥,山中亦难言太平。二十余载光阴,如石火电光,刹那过矣,我辈如何敢不珍惜道行,敢不积攒道力耶。府中城民生凋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出城十里,在一小驿歇脚。三十里,沿湖岸而行,杨柳依依,步行绿荫中,过分界岭,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颓败,入内借灶生火,饭后登顶眺望,见大湖汪洋一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顷刻间风起云涌,弥漫不见。遥想当年,行脚颇苦,往往不得见人间烟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异兽、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余里,停步杨家铺,略作休整,购买干粮,耗银钱八分,过遇仙桥,天骤雨,道路泥泞,走出十五里,至哑巴滩,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谈鬼怪事,却不知撑蒿舟子即是河伯所化。下船陆行八十里,黄花陇上,道旁桂树连绵,惜不是秋日至此,遇朝山敬香归客数人,此地山无主峰,各自为尊。去峰头打坐一宿,眼见红日升天,大江如带,心胸为之一阔。初五,至柳河镇,被当地冒称兵丁者勒索二两银钱。七十里外,见一名山,山气雄而不散,与友沿山中溪涧而行,水中游鱼历历可数。半山腰处有小心坡,此后登山之路唯有羊肠鸟道,险峻异常,凿壁为阶,蜿蜒而上,几无立足之地,只能面壁而行。途中见古松一,老干如伞,群猴呼跃于枝叶间。绝顶之上为平陆,中有一湖,芦苇荡旁有茅棚数处,皆是行道之士,虽神色木讷,身形枯槁,实则双眸湛然有光。与之问道,畅谈山中历代仙佛真人、奇迹神异,极为精详,发心要编撰山志。借助月色,临崖观景,始知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初七日,天霁快行,再入大山,古有开国皇帝读书处,历来高真栖隐地。山腰之上,气候如冬,诸多形胜古迹皆埋雪中,惜不得见。初九,过战场遗址,于一小山坡上,见一高冠道人,闭目坐于蒲团,鼻有两道白毫,与云雾相接,风气动荡,犹凝不散。不敢冒昧打搅,停于二十步外,道人睁眼主动言语,高语迭出。道人宅心仁厚,离别之际,反复叮咛,我等学道之人见欲,必当远离,如被干草,火来须避。仙凡无异,知错能改,如病得汗,便可渐次痊愈。务必一心向道,努力修行,万万不可为名利所转。切记切记。十二日,大日炎炎,宛如酷暑时节,入山避暑,山间竹柏森森,苍翠欲滴,荫蔽天关,途中听闻远处暮鼓声响,方知有寺在其中。有先朝敕建古刹,香火凋零,寺内有二僧,皆形似罗汉,道行颇高。山中物产贫瘠,生活寒苦,道粮全靠下山募缘。两僧擅谈禅净,言说末法之中,唯有净土一门,极稳极捷。十五日,官道之上遇迁徙外乡的流民百余人,结伴而行百余里,遇粥铺而别。二十里,天色晦暗,白昼如夜,于两县边界一酒铺午食,店内遇一佩刀游侠,身材魁梧,道气逼人,邀请同桌饮酒,提醒如今道上贼匪多如麻,杀之不绝,需绕道而行。游侠自称四海为家,牵一瘦且跛老马远游,身影落拓。唏嘘之余,结账之时,才知游侠冒称好友,借机赊账遁走矣,余与好友相视一笑而已,不以为意。十六日,天黑时分,过关至别国郡城,市井繁盛,人烟稠密,物产丰富,与先前所见,判然有别。借宿城内昙花观,当家观主待客热情,亲自带领礼敬诸殿,言语恳切,说妄来如沤生大海,欲生如大火燎原,我辈道人不可不察此理,又说几句现成话,说之最易,行之最难。在城内逗留一日,十八日,继续行脚远游,山山水水,走走停停,在一无名大山之脚,见少年三人,信誓旦旦,不成仙决不还乡。后见一蝌蚪碑,石刻漫漶,碑文模糊,停步摹拓。有云水僧在此题字,惭愧此生难再到。

山巅有石如老僧突兀而立,古有茅棚,今荒草一片,唯留古迹水井,旁犹有青韭丛生。漫漫云海一峰独出,中流砥柱,似山动而云不动……

裴钱走桩完毕,走出屋子,月色清明,见那谢狗还站在船头那边,自顾自偷着乐呵。

谢狗回头看了眼年轻女子,朝后者做了个鬼脸。裴钱不以为意,习惯就好。

谢狗蹑手蹑脚凑到她跟前,做了个抬手喝酒的姿势,笑嘻嘻问道:“裴钱,咱们边喝边聊?有些事情,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裴钱好像故意避重就轻,满脸疑惑不解,“刚刚我们不是喝过酒了?”

谢狗学山主唉了一声,“第二摊嘛!”

裴钱摇摇头,“免了。”谢狗还要说什么,裴钱已经转身走向自己屋子。谢狗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出言挽留。她跳上船栏,晃着双脚,自言自语起来,嘀嘀咕咕,跟说醉话似的,不

得时则大野龙蛇,得时则人间大行。

谢狗转头望向那个背影,问道:“我有个问题,你可以不用回答。这些年过得还好吧?”裴钱转过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遇到师父之前,生活如何,不必说它,遇到师父之后,就是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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