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家常饭,酒是自酿的土烧。期间徐远霞用长竹竿挑落一条挂在天井梁上的咸肉,再去菜园摘了些青椒,专门给陈平安炒了一盘青椒火腿。陈平安夹了一筷子,说稍微有点咸了,徐远霞让他滚
门口蹲着吃去。
饭桌上,貂帽少女低头扒饭,含糊不清道:“山主,小陌,我可能需要回一趟蛮荒天下,忙点正事,争取早回。”
陈平安不动声色看了眼小陌,小陌还在跟徐远霞划拳,卷了袖子,在那儿哥俩好五魁首呢。
这让陈平安气不打一处来,除了喝酒跟练剑,你还会啥。该会的,你是一点不会啊。
谢狗抬起头,腮帮鼓鼓,笑容依旧,“放心,就是点私事,老规矩,不掺和两座天下的恩怨,绝不让山主和白老爷为难。”
陈平安面无表情,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小陌。
小陌得了自家公子的提醒,开口问道:“何时动身?”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差点没将酒碗摔过去,去了趟青冥天下,出息了啊。
谢狗伸手挠挠脸,“吃过饭,帮忙收拾碗筷就走。”
徐远霞眯眼而笑,有趣,都是年纪不小的山上炼气士了,怎么还跟少年少女一般的情思。
最后谢狗还真就收拾了桌上碗筷,在灶房那边忙碌了一通才告别,独自走向大门那边,貂帽少女转过头,笑容灿烂,提醒一句,“山主,备好行山杖哈。”
陈平安嗯了一声,“我回了落魄山,就去隔壁山头砍竹子。”
貂帽少女使劲点头,转身走向大门,抬起胳膊竖起大拇指,晃了晃,“不送。”
在谢狗走后,陈平安坐在台阶上抽起旱烟,小陌傻了吧唧蹲在一旁,陈平安都懒得说话。
徐远霞躺在藤椅上,一边摇晃蒲扇,一边轻轻拍打腹部。
陈平安率先打破沉默,问道:“如何了?”
小陌说道:“尚需递出一剑,好似昭告天下。”
那条剑光会一路辗转五座天下,途径各大名山大川,递剑本身就是合道,归鞘之时即是得道,正式跻身十四境。
陈平安疑惑不解。
小陌解释道:“并非炫技,得有这么一剑,才算证明剑修陌生,的确成就了一条既高且远的剑道。”
陈平安一下子抓住了关键,“剑光过境五座天下,肯定会有道力不弱的高人试图阻拦。”
小陌点头道:“此举确实很容易被各路道主视为一种挑衅。碧霄道友帮忙粗略算了一卦,五座天下,幽明路上,各有高人拦剑,人数约莫七八。”
陈平安皱眉问道:“不会收剑失败,就等于合道失败吧?”
小陌笑道:“那不至于,按照碧霄道友的说法,我已经双脚跨过那道门槛了,只因为是剑修,所以就像佩剑给拦在了门外边。”
陈平安思量片刻,随口问道:“谢狗知道这些吧?”
本以为问了个多余问题,不曾想小陌摇头道:“她没问这个,我也就没说什么。”
陈平安给这个答案气得肝疼,连说几个好字。
小陌委屈道:“公子,我若真是个榆木疙瘩,先前在碧霄道友的皓彩道场内就递剑了。”
陈平安脸色舒缓几分,“还有救。”小陌轻声道:“在山上,经由朱先生提醒,我已经知道剑修白景很骄傲,所以不管她如今是白景,还是谢狗,都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个境界突然比她高一点的小陌。
说实话,她不知道如何以后跟我打交道,我何尝就知道如何跟她相处了?所以就想着赶紧回到落魄山,好与公子讨教一两个锦囊妙计。”
陈平安无奈道:“你该问老厨子的。”
小陌更无奈,说道:“问了,可朱先生说他是一个无情的人,哪有资格教深情痴情者什么道理,问他男女情爱一事,就是问道于盲。”
陈平安拿烟杆磕了磕台阶,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递给小陌。
小陌翻了翻,看得仔细,说道:“这些山水见闻的文字记录,不像她写的,一看就是公子帮着捉刀润色了。”
陈平安又将底稿交给小陌,小陌看过,笑道:“这才是她的。”
结果发现公子竟是气势汹汹盯着自己,小陌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不远处徐远霞轻轻扇动蒲扇,轻声笑道:“两本册子本就是一般心思,什么像不像。所以说啊,小陌,你错了,大错特错。朱敛不是不懂男女情爱,恰恰就是他太懂了,反而给不了你某个最正确的答案。往往把情爱看得太过透彻的人,就失去了爱恋他人的能力。我虽然不知道谢姑娘多大道龄了,是什么境界,但是在喜欢谁这件事上,她一直是个符合如今容貌、年岁的少女而已。你觉得那本真实的册子,就是谢姑娘的底色,宛如一个不施脂粉的乡野少女,天然质朴可爱,挎着竹篮光着脚采摘野菜,田埂间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而那本你觉得不是她亲笔手写的册子,仿佛是一个直爽的少女,买了胭脂水粉,别别扭扭对镜梳妆,怯怯生生
走出门来,去见那个少年。”
“少年若是视而不见,还略好点,少女顶多是觉得失落。”
“如果少年偏要直不隆冬说几句有的没的,活该打光棍。”
小陌恍然大悟,随即问道:“徐大哥,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徐远霞拿蒲扇点了点小陌,哈哈笑道:“我要知道咋办,今儿下厨的就是你嫂子了。”
陈平安嘿嘿笑出声。徐远霞将蒲扇一把丢掷过去,“你当年好到哪里去了,懂个屁,就是靠着脸皮厚才将宁姚骗到手。”
蒲扇被陈平安伸手接住,收起了旱烟杆,后仰倒地,翘起二郎腿,轻轻晃动蒲扇,阵阵清风拂面,微笑道:“骗个锤儿。”
小陌问道:“公子?”陈平安老神在在一句,“赶紧追上去啊,告诉她要去蛮荒就一起去,忙正事就忙正事,游览山河就结伴游览山河,再与她诚挚言语一句,你递剑之后,让她帮忙护
道。”
小陌点点头,身形化虹转瞬即逝。
徐远霞好奇问道:“追得上?”
陈平安也不确定,“得看谢狗生闷气的程度了。”
徐远霞说道:“寻常市井女子,最少也该别扭几天,更何况是道心坚定的炼气士。”
结果感觉就是几个眨眼功夫,黄帽青鞋的小陌,就与貂帽少女并肩出现在武馆门口。
谢狗双手叉腰,“走半道上,突然想起来,蛮荒那边也没啥事可忙的,哈哈,这事闹的,怪尴尬嘞。”
陈平安与徐远霞面面相觑。
理由编得这么蹩脚?!
不愧是自号狗子的人。
徐远霞笑问道:“饭也吃了酒也喝了,陈大山主何时动身?”
陈平安说道:“地主家没有余粮了,我看武馆生意还行啊?”
徐远霞摆摆手,“滚滚滚。忙这忙那,都不说你什么,只是别忘了忙真正的正事,到时候记得给我和张山峰发请帖。”
陈平安站起身,欲言又止。
徐远霞微笑道:“到时候我跟张山峰的座位,可不能太角落,面子上挂不住。”
陈平安说道:“还没去过我家山头看看呢。”
徐远霞抬起手,说道:“会去的,而且估计不跟你打招呼。”
可能是明天就动身,说不定是后天,兴许再晚一点。总之这位昔年的大髯游侠,想要将最后一程山水游历,赠予落魄山之行。
陈平安走过去将蒲扇归还徐远霞,再次犹豫不决,话到嘴边就是开不了口。
徐远霞接过蒲扇,说道:“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不用跟徐远霞说不像陈平安的话。”
陈平安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一起御剑离开仙游县地界,途中谢狗以心声说道:“小陌小陌,很少看到山主这么……怎么说来着,进退失据,不知所措?”
小陌点头道:“在徐大哥那边,公子一向没啥气势可言。”
“山主心底还是很希望徐远霞去一趟落魄山的吧?”
“那是肯定。”
谢狗想了想,开口说道:“山主,我觉得徐大哥其实是想去落魄山的,就是觉得你不够诚心,才拉不下面子,不愿意点头。”
小陌听得一阵头大。
陈平安疑惑道:“真是如此?”
谢狗言之凿凿,“山主信我的,我看人奇准,徐大哥是江湖中人,最好面儿,就是差一两句结实言语的小事。”
陈平安无奈道:“我又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言语。”
谢狗大手一挥,“那也简单,干脆绑了他去落魄山!”
陈平安犹豫道:“不好吧?”谢狗豪气干云道:“小陌来做这件事就是了。跟抢娘们当压寨夫人差不多,生米煮成熟饭么,一样的道理。绑了徐大哥到山中,到时候我强忍心疼,跟山主一起骂
小陌几句便是了。”
陈平安没说什么。
小陌以心声道:“别出馊主意。”
谢狗白眼道:“小陌唉,这都看不出来嘛,山主分明已经默认了啊。”之后谢狗编了个很谢狗的理由,说瞧见脚下一处山头风景好,她要与小陌说点悄悄话,山主先行,他们稍后跟上。陈山主说这样啊。谢次席说是啊是啊,小别胜新婚,哈哈哈。小陌听得他们俩的“江湖黑话”,总觉得自己早点返回落魄山是明智的。再之后就是小陌跟谢狗摸黑返回仙游县武馆,找到正在闭目养神的徐远霞
,一位准十四境,一位飞升境圆满,携手带一位纯粹武夫轻轻松松远游山河,自然不在话下。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主山集灵峰的牌坊山门处,翘首以盼。山主现身之际,道士仙尉刚要收工,先前小米粒来山脚这边,帮钟宗师捎话,说老厨子那边今儿有宵夜吃,仙尉哪怕不饿,还是屁颠屁颠跟着去山上蹭了顿饭,酒足饭饱,肚子有点小撑,散步下山,那是正正好,所以就在山门口多坐了一会儿,自顾自感慨嘘嘘,忆苦思甜,如今真是过上了神仙日子呐。想着某本折角颇多的书籍,仙尉就要返回书房温故知新,等到山主一来,仙尉就只好放下小竹椅,哪怕陈平安说自己等人,让仙尉不必待在这边。道士仙尉当了这么久的看门人
,又不缺心眼,说反正也是闲着没事,与山主一起等待贵客就是了。
道士仙尉有点好奇在等谁,要说山主亲自出门待客,不多,可还是有几次的,但是好像都不如今夜这般情景。
就像在等一个相当了不得的大人物。
片刻之后,竟是小陌先生与谢次席带一人莅临山脚。
仙尉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看着像是一场绑架?
陈平安眼中满是笑意,却是嘴上埋怨道:“小陌啊怎么回事,不像话……”
徐远霞没好气道:“不像话,那让小陌再把我送回仙游?你小子差不多点得了。”
陈平安快步走向前去,徐远霞抬头看了眼山门牌坊。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徐远霞徐大哥。年景,道号仙尉,我们香火山的新任山主。”
道士仙尉赶忙与这位贵客打了个稽首。
徐远霞立即抱拳还礼,笑道:“见过仙尉仙长。”仙尉笑道:“久闻大名久闻大名。先前山主给我看过一部山水游记,文采斐然,写群峰亭亭,形容为‘顶有春花,宛然插髻’,栩栩如生,真是写得漂亮!写崆峡激
荡,接连用上了九个‘或’字,写常人不敢想常人不敢用。写折水之游,描摹登顶,就是‘寂然不动,与太虚太空,高天同游’,气魄真大!”
徐远霞老脸一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客气几句。
不知从哪里窜出个白发童子,手有纸笔,碎碎念叨,“同行同行,行万里路,眼见耳闻,一一记录,描摹万状,妙笔生花。”
陈平安拉着徐远霞一起登山。
仙尉神色略有几分惋惜,说道:“小陌先生,老厨子那边的宵夜刚撤掉没多久。”
小陌点头笑道:“明天再一起。”
仙尉点头,“这敢情好。”有小陌一起,明天宵夜就有着落了。今夜老厨子问钟倩一句,需不需要明儿把饭馆子开到钟大宗师教拳的莺语峰那边去,省得你老人家多跑一趟。钟倩当时叼着牙签,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不用这么麻烦,多走几步路,不打紧。老厨子笑着问那我不得谢谢你?钟倩一边剔牙,一边说都是好哥们,少说几句生分话,
情谊都在酒碗和菜盘子里了。仙尉在一旁看着听着,都担心明天老厨子会不会往饭菜里加点什么。可要是小陌一起,就稳妥了。
谢狗笑嘻嘻道:“仙尉啊,见着了次席供奉,还不赶紧打个稽首。”
仙尉笑容尴尬。没辙,谢姑娘总喜欢拿自己假冒道士这件事开玩笑。
小陌皱眉道:“不要胡来。”
谢狗哎呦喂一声,好似脚崴了,往小陌那边靠去,结果被小陌伸手按住貂帽,少女明眸善睐,晃了晃脑袋。
山道那边,一起拾级而上,陈平安不停抬手,指指点点,大概是与徐远霞说落魄山藩属诸峰的情况。
山主得意洋洋,洋洋得意,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白发苍苍却挺直腰杆的老人双手负后,顺着陈平安的手指望向某处,偶尔点点头,言语几句。
与山脚这边,两人身形渐行渐远渐高,他们笑声却越来越大。
――――
先前邓剑枰被谢狗带来落魄山,往拜剑台一丢就不管了,只是撂下一句,觉得无聊就去跳鱼山找甘一般。
置身于藩属山头之一的拜剑台,手持绿竹杖的邓剑枰有些茫然,冒冒失失去找那位甘姓供奉肯定不太合适。
很快就从一处简陋茅屋中走出个白衣孩子,手里拿着一只紫砂提壶,老气横秋问道:“何方神圣?”邓剑枰一时间有些犯难,总觉得一到落魄山地界,就说是师父新收的弟子,十分别扭,邓剑枰只好话说一半,先自报名号,再说自己是北俱芦洲那边来的剑修,刚刚在仙游县那边与山主分别,是谢次席将自己送来这边的。白玄一听仙游县,就点点头,“既然晓得徐大哥,肯定不是胆大包天偷摸上山的蟊贼了。如今一门心
思想要跟隐官大人拜师学艺的剑修,茫茫多,我得盯着点。”
邓剑枰愈发无地自容。
白玄看了眼这个陌生面孔的青年,问道:“也是剑修么?”
邓剑枰点头道:“是剑修。”
白玄问道:“多大年纪,啥境界了。”
邓剑枰答道:“年近不惑,才是金丹。”
白玄瞪眼道:“‘才是’,好大口气!”
邓剑枰一时无言。
不曾想那孩子仰头喝了一口枸杞茶,点点头,“这么大年纪才是金丹,资质确实差了点,无妨,勤能补拙。不要跟我当了邻居就有压力,导致道心不稳。”
邓剑枰无言以对。
白玄自顾自说道:“与你介绍一下,我叫白玄,白也的白,于玄的玄……”
邓剑枰只能默然。
结果一道身影悄然而至,来到白玄身边,一抬手一落下,就是结结实实的板栗,打得白玄嗷嗷叫。
邓剑枰内心一惊。
那位少女开门见山说道:“邓剑枰,你是师父新收的弟子?”
邓剑枰哑口无言。
郭竹酒笑道:“好猜的。对了,我叫郭竹酒,跟白玄一样,都来自剑气长城,跟你们北俱芦洲很亲,如今算是亲上加亲?”
邓剑枰回过神来,怀捧竹杖,低头抱拳,“邓剑枰见过郭师姐。”
郭竹酒掌心朝上,抬了抬,板着脸说道:“师弟免礼。”
白玄翻了个白眼……嘿,我躲!
不曾想郭竹酒没有打赏一记板栗,一脚踹得白玄飞扑出去,只管双手护住紫砂壶,白玄大摇大摆下山,不忘回头看一眼邓剑枰,可怜可怜,成了郭竹酒的师弟。
郭竹酒说道:“拜剑台这边都是剑修。狗子说了让你找甘棠学剑?”
邓剑枰只好主动略过“狗子”这个说法,点头道:“谢次席是有这个打算。”
郭竹酒说道:“那我先带你去跳鱼山那边逛逛,认个路,以后你自己随意。”
邓剑枰立即致谢。
郭竹酒笑了起来,这个师弟,跟玄参几个挺像的。郭竹酒从袖中摸出一柄符剑,解释道:“在自家山头之间串门,当然可以随意御剑,但是此外整个旧骊珠洞天地界,有条不成文的老规矩,修士御风,就需要悬佩
这枚剑符了,我们落魄山的谱牒修士也不例外。”
邓剑枰又开始道谢。
原来老聋儿前不久就搬出了拜剑台,正式在花影峰住下了,亲自搭建茅屋,还搬来了铺盖,看样子甘供奉是打算在这边长住了。虽说这边的大师傅,总教头,名义上是白景,可真正的传道人,还是甘棠。没法子,那场炼气士和武夫之间的比试,花影峰实在是输得太难堪了,而且最重要的
,关系到老聋儿能否从白景那边学成几手精妙剑术。不得不承认,修行一事,同样是天才,也分档次,老聋儿自认比不过小陌,更比不过白景。一般来说,到了山上,就与山外市井有了仙凡之别,炼气士再下山去,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可问题是山上,身边都是山中修道之人,也怕人比人货比货的,很容易道心不稳,乃至于道心崩溃,大有人在。多少初登山之辈学道人,起先心比天高,结果时日一久,便泯然众矣,沦为材质平平的庸碌之辈,何谈大道登顶,
日渐一日道心退转,意气消磨殆尽,形神枯朽如老木。假若老聋儿不在剑气长城,嫩道人不在十万大山,在哪里算不得雄踞一方的豪杰?花影峰中,今天的老聋儿,神色严肃,像那坐堂开示的传道之人,劈头给出一番开明宗义的言论,“诸君需知修行有三境,分别在道场蒲团上,切磋斗法中,生死
战场里。”
屋外,竟然还有两个脸皮奇厚的习武之人,来自作为花影峰死对头的莺语峰,在门口光明正大听老聋儿传道。
老聋儿也不计较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自顾自与那些修道胚子讲授“三境”的强弱手。
老剑修只是举了个简单的例子,一下子就让少年少女们听的入神了。
只因为甘供奉提及的人物,不管是正面典型还是反面例子,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有昔年剑气长城战场上敌对双方的北隐官南绶臣,有斐然,还有蛮荒甲申帐那拨年轻剑修。郑大风双臂环胸,斜靠门口,真是再玉树临风不过了,笑着朝屋内招手示意,可惜暂时没人搭理他,没事,一个个姑娘家家的,假装心里没有大风哥哥是吧,毕竟脸皮薄,能理解。遥想当年,在飞升城内当酒铺代掌柜,相貌堂堂,言语风趣,街上多少大小姑娘,路过瞥闻之,群来立如阵,眼神能吃人。想我郑某人多大
定力,才能年复一年守身如玉。
郑大风与身边温仔细密语一句,“温兄,在这边住久了,还是有点意外之喜的吧?”
温仔细答道:“如果不是郑兄拉着我一起来这边,打死我都不敢来这边。”温仔细早就知道郑兄不拘小节,但是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带自己旁听那位甘供奉传道的份上。温仔细虽然在落魄山这边已经有了个温大宗师的绰号,跟那个钟倩
是难兄难弟,但是别忘了,出身不差的温仔细还是一位再正经不过的灵飞宫谱牒道士。
郑大风搓手笑道:“那以后我去灵飞宫做客,温兄弟记得当好东道主,别学魏檗藏着掖着,跟防贼似的。”
温仔细哪敢随便答应此事。郑大风到底不比常人,连温仔细这种出了名浪荡不羁的汉子,很多时候都要自愧不如。例如郑大风总说自己是亲眼看着陈山主长大的,就差没说是什么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亏得还有那个自称编谱官的白发童子,经常跑来莺语峰这边,拆台揭老底。言之凿凿,有理有据,说得活灵活现,就跟当时在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般。连郑大风都吃不准了,难道我真偷过谁谁家的某某物件,某某夜在某某地的床
底偷听过床上打架?
郑大风没来由说了一句,“温兄弟,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好像变了个人?”
温仔细闻言一愣,怔怔出神。有吗?
当他细细想去,便有几分揪心。郑大风一边斜眼挑眉,与那屋内某个年纪最大、身段最好的姑娘眉来眼去,一边与温仔细继续闲聊,“是耳目一新,判若两人。还是恢复了本来面貌呢?与磨砖成镜者说坐禅不得成佛,便有机会让人言下大悟。跟你说这个道理,就用处不大了。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说与脸面与大地最近的庄稼汉,说给书斋寒窗苦读的
士子,想来是不一样的。”
温仔细其实才情不弱,仍然被郑大风说得晕乎起来。
屋内某位姑娘咬牙切齿,开始告状了。老聋儿忍了又忍,转过头望向门口,以心声说道:“郑大风,你与温仔细扯闲天也就罢了,别打搅屋内学生的听课!”
温仔细以手扶额,没脸待下去了,率先离去。
郑大风边走边聚音成线,与屋内那个她嬉皮笑脸道:“虽说可能性极小极小,但还是要说一句,如果有谁欺负你了,记得千万跟大风哥哥说啊。”
屋内女子满脸涨红,轻轻呸了一声。登徒子,下流胚,臭不要脸!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肩头一晃一晃,一高一低,晃荡在温仔细身边。
温仔细疑惑道:“郑兄,莫非与屋内那女子有宿缘?”
郑大风哈哈笑道:“就咱俩这种花花肠子浪荡汉,哪家姑娘上辈子倒了灶,才会与我们粘上关系?”
温仔细无奈道:“话不是这么说的。”
你骂自己就好,别带上我。
郑大风自顾自说道:“温兄弟,你是清楚的,咱俩很投缘!”温仔细满脸苦笑。他只清楚一点,就说同样在莺语峰教拳的岑鸳机,她本来只是将自己看作一个妄自尊大的货色,只因为跟郑大风混得熟了,岑鸳机就觉得自己
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了。温仔细冤的不行,他对岑鸳机可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郑大风想起了绣虎,便自然而然想起了下棋,说道:“走,手谈一局,小赌怡情。”
邓剑枰跟着郭竹酒在花影峰这边落下身形。
郭竹酒站在门外,以心声说道:“老聋儿,他叫邓剑枰,是我师父新收的弟子,以后会经常来这边听课,给个座位。”
老聋儿不太情愿,还是点点头。
郭竹酒说道:“来这边听课,是谢狗的建议。”
老聋儿望向郭竹酒,郭竹酒似笑非笑,老聋儿便笑容尴尬起来,郭竹酒临行之前又说了一句,又让老聋儿心情复杂起来。
“始终不把这里当落魄山,而是当作剑气长城,也蛮好的。”
老聋儿没说什么,内心叹息一声,混过避暑行宫的年轻剑修,真是一个比一个精。
邓剑枰先与那位甘供奉行礼,再快步坐去最角落的位置,没有多余的蒲团,便席地而坐,将一根行山杖横放在膝,再快速心声言语一句,“聆听前辈教诲。”
老聋儿点点头,年纪不小,境界不高,资质一般,却是个懂礼数的。
继续讲课,不得不说,老聋儿传道,确实要比某位总教头更让那些修道胚子更觉……有用。至少每句话听得懂!
山顶白玉栏杆上,谢狗坐在小陌身边。
小陌沉默许久,说道:“你怕我跻身十四境,我也有点担心,如果你可以不那么在意,我就不用担心了。”
谢狗恢复真容,摇晃双腿,目视前方,故作惊讶哇了一声,微笑道:“不像是小陌会说的话,是谁教的?”
小陌摇头说道:“没谁教,就是我的心里话。”
白景眯眼而笑,“那我可要当真了。”
小陌说道:“当真最好。”一个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后山那边巡山返回,恰好从白玉广场旧山神祠庙绕过来,当她瞧见这一幕,霎时间目瞪口呆,咋办咋办,小陌先生跟个不认识的女
子?这算不算书上说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没有误会吧?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该跟狗子说么?跟狗子说了,小陌先生那边怎么办?
小米粒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赶紧闭上眼睛,倒退而走,心中默念,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没看着……
只是蹑手蹑脚走了十几步,小米粒重新绕回到大殿后边,蹲下身,她皱着眉头,使劲挠着脸,开始犯愁,替狗子伤心起来。
一个嗓音在耳边响起,“周护法,嘛呢。”
小米粒吓了一跳,呆呆转头,“啊?”
貂帽少女伸出手指,嘘了一声,“别出声,我在捉奸……”
小米粒歪着脑袋,苦兮兮,“啊?啊?”
今夜真是月黑风高,江湖凶险呐。
好人山主在就好了。
小陌没好气道:“别吓唬小米粒。”
谢狗一把抱住小米粒,拿脸蹭脸,哈哈大笑,“小米粒仗义啊!”
小陌柔声解释道:“小米粒,方才你看到的女子,就是谢狗的真身容貌,之一。”
小米粒如释重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竖起大拇指,表扬一句,“狗子,个儿真高。”
小陌满头雾水,狗子?
谢狗拉着小米粒站起身,“走,听课去,咱们山主刚收了个弟子,在甘一般那边被误人子弟呢。”
小米粒有点紧张,小心翼翼问道:“多大岁数,个儿多高?”
谢狗咧嘴笑道:“大高个,年轻人,是个剑修。”
小米粒挠挠脸,嘿了一声,挑起绿竹杖,“走,狗子,咱们瞅瞅去!”
小陌笑容温柔跟在叽叽喳喳的她们身后。
花影峰那边授课的道场,谢狗一到场,还有小陌,何况还有落魄山护山供奉的周米粒。
老聋儿难免紧张,在座各位修道胚子,更是由不得他们不紧张。
听说山主如今在扶摇麓那边闭关,整座落魄山,就只有这位周供奉能够来去自如?
其实最紧张的,是那个使劲绷着脸的小米粒才对。
小陌他们走到最后边,掏出四张蒲团,小米粒一坐下,就长呼出一口气。
谢狗盘腿而坐,大手一挥,让那木头人甘一般别愣着了,继续传道啊、教咱们剑术啊。
老聋儿方才看了一眼小陌,这会儿好不容易稳住心神,门口那边又多出一位青衫身影。
来者只是笑言一句,“打搅了,继续授课。”
老聋儿苦着一张脸。你们在,这还怎么教。
邓剑枰这个当徒弟且重礼数的,都争不过谢次席,她已经赶忙要让出蒲团了。
不过陈平安只是随意坐在小米粒身边,双手笼袖,面带微笑。
老聋儿耍了个小聪明,试探性问道:“不如隐官大人由亲自讲课,说一说与甲申帐剑修厮杀的诸多细节?”
陈平安反将一军,“不如先细说那场花影峰跟莺语峰之间的内斗?一帮山上修仙的,为何会输给习武的?”
谢狗啧啧啧,“惨不忍睹,不堪回首,令人发指,痛心疾首……”
小米粒压低嗓音说道:“狗子,你不是这边的大师傅总教头么?”
谢狗唉了一声,“都是甘供奉教课,我就是个充数的,教得不多。”
小陌只得站起身,说道:“我来解释你们为何会输。”
――――
徐远霞在落魄山住下了。
小米粒负责待客陪同游览。可能落魄山上,最仰慕这位大髯豪侠的,就是哑巴湖大水怪了,都没有之一。
徐大侠会写游记,我刚好有一大箩筐的山水故事嘞。所以每天一大清早,黑衣小姑娘就在门口当门神。
陈平安走了一趟扶摇洲。
顾璨选址扶摇洲这边的全椒山,即将举办宗门庆典一事,悄无声息,没有泄露出去半点风声。
哪怕顾璨上次没有当面话里藏话,抱怨陈平安是个大忙人,陈平安肯定再忙都会参加的。更换容貌,陈平安到了扶摇洲那座不算陌生的金屑渡口,赶巧,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碰到了两个熟人,根本不用眼尖,委实是想要假装看不见都难,正是一袭粉色道袍的柳大阁主,正在与几位妙龄女修搭讪,看样子聊得很热络,柳赤诚身旁还有个百无聊赖的龙伯道友,当然不是那位浩然天下昔年武夫第一人的张条霞
,而是宝瓶洲野修出身的柴伯符,某种程度上,也是个足可与年轻隐官一较高低的“老金丹”了。
陈平安走过去就是一脚踹在柳骚包的屁股上。
柳赤诚大吃一惊,转头望去,愣了愣,很快认出陈平安身份,伸手抓住后者胳膊,开心得很,“咱哥俩真是默契!”
柴伯符悄悄挪了挪脚步。
陈平安强忍好奇,不去问这位龙伯道友当下境界。
柳赤诚说道:“明天才是典礼,今晚是住在渡口这边,还是直接赶路?”
陈平安说道:“我掏钱啊?”
柳赤诚埋怨道:“一见面就谈钱,真心伤感情。”
那几位女修比较好奇此人身份。
柳赤诚当然不会傻了吧唧报出陈平安的身份,只是与她们约定日期地点,届时一起结伴去游览附近某处形胜。
在她们笑意盈盈走后,陈平安问道:“就没有认出你身份?”
柳赤诚微笑道:“柳某人行走江湖,百花丛中,从不靠名号师门博取美人心,全凭才情容貌和真心换真心。”
陈平安笑道:“不靠名号靠师兄?”
柳赤诚笑容尴尬,亏得是自家兄弟不见外,换个人说这种混账话试试看?
柴伯符壮起胆子插了一句话:“陈山主,柳阁主,你们继续聊,我方才在铺子瞧见有眼缘的物件,回去再瞧瞧。”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龙伯道友大可自便。”
柳赤诚本来还要提点柴伯符几句,你也太没有眼力劲了,还是同乡……可那厮身形如游鱼穿梭在人流中,转瞬即逝。
有柳赤诚在,走在路上,都是别人主动让道。
即便认不出白帝城的柳阁主,只凭外出敢穿得如此扎眼,就肯定不是易于之辈,要么有境界,要么有靠山。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顾璨这边,到底是上宗还是下宗?”
这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事情,白帝城要同时创建两座宗门,谁是上宗谁当下宗,郑居中竟然没有任何表态,让两位弟子自己决定。柳赤诚笑答道:“是下宗,傅噤毕竟是顾璨的大师兄,顾璨不在意这种事,傅噤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边还是很在意的,顾璨没必要为了一点虚名,让他心有芥
蒂。”
陈平安说道:“不能说只是虚名吧,两座宗门分出上下之别,可不是差了一点半点。”
柳赤诚得意万分,说道:“在白帝城道统之下,就没差。傅噤和上宗又不可能管着下宗,顾璨和下宗也无需与上宗供奉什么。”
陈平安没好气道:“跟你说不着这个。”
柳赤诚哈哈笑道:“确实。长久以往,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有差没差,我说了不算。”
柳赤诚说道:“韩师姐心细,闭关之前,她就已经交给我一笔谷雨钱,卖书卖书一事,以后都由我来跟你对接。”
陈平安皱眉说道:“不太合适吧?”柳赤诚恼火道:“陈平安,你这么说就不地道了啊,我又不会贪墨,从中渔利赚取差价的勾当,可做不出来,况且咱俩结识多年,我是怎么个人,怎样的性格,你
还不熟悉?”
比如白帝城关于彩云谱那笔源源不断的分成收益,就一直是柳赤诚在负责打理,他不是就办得妥妥帖帖?先前被龙虎山大天师亲自镇压在宝瓶洲千年,等到柳赤诚重返白帝城,发现这笔财路,竟然就一直没有管事的人,简直就是一笔糊涂账。可把柳赤诚给感动坏了
,师兄器重自己到了这种地步。看来白帝城缺了自己,肯定可以运转无碍,可到底是一种美中不足。
按照柳赤诚的理解,被人倚重,被倚重之人,得靠本事。但是器重谁,就是个人喜好了。柳赤诚觉得自己就是被师兄器重之人。
再说了,师兄何时倚重过谁?根本不需要的事情。
龙虎山当代大天师赵,当年亲自下山,携天师印和仙剑,将他柳赤诚镇压在宝瓶洲一千年。
傻子都知道,一位飞升境圆满,教训一个玉璞境。需要如此兴师动众?
说一千道一万,不都得归功于自己有个师兄?
似乎柳阁主看待问题的角度,总是这般不走寻常路。陈平安一本正经解释道:“听说你做买卖,可是一把好手,怕你不念朋友情谊,帮着自家师姐胡乱杀价。火龙真人就说你做生意相当老练,爽快之余,颇为精明。
”
柳赤诚就喜欢听这种话,这厮本就穿着一件粉色道袍,人飘了,愈发双袖飘摇,满脸喜色感叹道:“老真人看人还是很准的!”
陈平安闻言憋了半天,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柳赤诚的肩膀,赚这种傻子的钱,良心上过意不去。
柳赤诚爽朗笑道:“自家兄弟,休要多言。”
韩俏色如今正值闭关,师兄郑居中为她在某处秘境开辟了一座道场,看样子,如果她无法一举证道飞升,是不用出门了。
而她被分家到顾璨这边,顾璨也没有要给她一个什么显要职务的意图。
先前陈平安的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宗门庆典,办得已经足够潦草了,顾璨这般更不上心。
白帝城作为祖庭正宗,当师父的郑居中,没有出现。
师兄傅噤,没有特意从蛮荒天下那边赶来道贺,就只是用飞剑传信手段,送来一份贺礼,不薄,却也难称丰厚。
顾璨没有邀请任何观礼之人。
只说副宗主,由刘幽州担任。作为皑皑洲刘聚宝的独子。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刘氏那边竟然没有任何表示。
成为一座宗门的二把手,可不是给宗门仙府当供奉、客卿可以比的。
柳赤诚突然啧啧道:“果然还是你面子大,专程在这边等你。”
前边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顾璨站在道上,望向他们这边。
曾几何时,一场物是人非的久别重逢,是某人用一个耳光作为开场白的,挨打的,竟然依旧满脸笑意。陈平安,你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