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察开始以后,早朝并无一日太平。
今日谢忠仁指使言官弹劾士族吏员,明日颜子廉派御史指责吏部以权谋私,谢忠仁利用京察连贬黜了三名颜子廉的亲信,颜子廉指使其中一人死谏,又把他的上级拉下了水。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两派斗得难分难解,文官武将一个接着一个地下马,可谓两败俱伤。而这仅仅是刚开始,一次京察大计通常需要半年的时间。
封野和燕思空在搜罗文宥迟父子的罪证上频频受挫,燕思空便让佘准利用自己的手段去查,佘准最擅长将一个人的背景翻得底朝天,文宥迟为官几十载,就不信揪不住他的尾巴。
封野得知燕思空还是去找了佘准,颇为不悦:“你倒真是依赖于他。”
“我从不依赖任何人。”燕思空淡定地说道,“但佘准是江湖上最厉害的情报贩子,我与他相识多年,他从未让我失望。”
“从未让你失望?”封野冷哼一声,“他为何帮你?不会也是为了少时的‘情谊’吧。”
“他爱财。”
“贪财之人,你就不怕他为别人所用?”
“他的父母被阉党所害,他亦要报仇。”燕思空道,“佘准是有用之人,你何必如此敌视他?”
封野凝视了燕思空片刻,突然捏起他的下巴:“我不喜欢你口中,总是提别的男人。若他能为你做我做不到的事,我便更不喜欢。”
燕思空微微一笑:“没人能做你为我做的事。”
“比如?”
燕思空深深望着封野的眼睛:“没人像你这般,对我好。”
封野轻轻勾了勾唇角,凑近他耳边:“也没人能做我对你做的事。”
燕思空只觉心脏狂震了一下,封野对他那强盛的占有,常常令他感到危险。
封野似是想起了什么,低笑了两声:“近日京中有流言,说我在百盛楼当着众人的面儿,将你当成娼妓调戏,意在羞辱于你,我现在在那些寒士名流眼中,成了食古不化、鸡肠狗肚之人,还有人写诗骂我,哈哈哈哈——”
燕思空面色沉了下来:“封野,你不可再做出莽撞之举。”
封野瞥了他一眼,邪魅地舔了舔嘴唇:“当然,也有人说,你我本就是断袖之情,所以我才反对将万阳公主下嫁于你,是因、爱、生、恨。”
“封野!”
封野长臂横过燕思空的后腰,锢住了他:“现在茶楼酒肆之中,正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此事,仿若亲临,我上次得空去听了一段儿,精彩极了。”他俯下身,用目光勾勒着他的唇,“但比不上你我之间的万分之一。”
燕思空眯起眼睛:“若是被皇上知道了……”
“那又怎样。”封野柔柔地亲了他一口,“我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封野的人。我一面想要毁了一切,一面又要按捺住自己,每日都在这样的矛盾之间挣扎,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燕思空望进封野深邃的眼眸,从其中看出了被极力压抑着的鼓噪与疯狂,他心中突然剧痛。从前这个人看着他时,只有毫不掩饰的喜爱与疼宠,如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太阳,热烈地、狂妄地、不容一丝阴霾、辉耀所有地喜爱,如今那份天真坦荡已难觅踪迹,封野再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甚至时刻都在猜忌着、愤恨着,没错,是他把封野变成这样的。
可他们纠缠太深,谁也无法轻易放手。
燕思空只得伸手搂住了封野的脖子,没有言语,仅是这样搂着,心中默念着,对不起。
封野眸中的光辉剧烈颤动,良久,才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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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盛夏很快来临了,朝堂之上,两派早已为京察斗得身心俱疲,如今暑气逼人,站着不说话都汗出如浆,昭武帝以暑热为由连连罢朝,意为躲清净,至此,两方终于消停了些许,尤其是上了年岁的,确实有些吵不动了。
可就在这个当口,燕思空却在文宥迟的事上现了转机。
那是他嘱托佘准调查文宥迟的近两个月后,佘准为他送来了更为详尽的情报,但佘准不免失望地说:“我已掘地三尺,可此人确实没什么大的把柄,要罢黜他的儿子倒是容易,但是伤不了文家的根骨。”
燕思空一目十行地快速翻阅着那叠厚厚地文书,佘准看不出门道,他未必看不出。但在快速翻了一遍后,他掩卷沉思,眉头也锁了起来。
佘准道:“怎么样?不如我去毒死他算了。”
“不可,尚书府岂是你能来去自如的地方,再者,若他遇害,朝中定会倾尽力量追查,你恐怕就不能掩藏身份了。”
“那怎么办?有文宥迟在,你那小太子早晚还是要被废。”
燕思空慢慢握紧了拳头,突然,他脑中闪过一现灵光,他慌忙翻开案卷,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刚才在他眼皮子下匆匆滑过的墨字。
“可有现?”
燕思空怔了片刻,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阴诡地笑容:“文宥迟,你的仕途要到头了。”
“到底现什么了?”佘准凑了过来,仔细看着那页,恍然大悟。
燕思空收起书卷:“我去找封野,你回去的时候要小心。”
“等等。”佘准眯起了眼睛,眸中有一丝怒意,“那小世子在百盛楼羞辱于你,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此人做事如此鲁莽愚蠢,你竟还敢与他谋事。”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我们之间的事,我自有分寸。”说罢就要走。
佘准一把抓住了他,死死盯进他眼中:“你有个屁的分寸?你喜欢他,当我看不出来吗!”
燕思空甩开了他的胳膊,目光坚毅:“在我心中,没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所以,我有,分寸。”
佘准忍着怒意,挑衅道:“若他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他还会迷恋于你吗?”
“他知道。”燕思空毫不犹豫地答道。
佘准瞪直了眼睛:“什么意思?你全都告诉他了?”
“他先是在荆州现了你,又从赵傅义将军口中得知了葛钟就是当年冤杀我爹的御史,他又不是傻子。”燕思空冷道,“佘准,你是否管得太多了,只要我给足了你银子,只要我能杀了谢忠仁,其余的不需你操心。”
佘准冷道:“南玉,你原本是没有弱点的,可现在你为了这个人,已经犯了很多不该犯的错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早晚会坏了你的大事,甚至可能毁了你。”
燕思空沉声道:“没有人可以毁掉我。”没有人可以毁掉,一个本就支离破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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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思空让阿力悄悄通知了颜子廉和封野,在那个小茶楼密会。不过,他让封野早来半个时辰。
若非有要事,他们不会相会于此,封野人一到,就迫切地问:“你现什么了?颜阁老呢?”
“他还没来,此事,我想先告诉你。”
封野皱起眉:“为何?”
“我怕你不同意,所以先与你商量,但无论你同不同意,这是最好的办法。”
封野疑惑道:“关于文宥迟的?说吧。”
燕思空翻开佘准给他的情报,找到了那一页,递给了封野。
“这是佘准送来的?”封野不太情愿地接下了。
“何必不服气,封家擅长征战不假,但佘准在这方面才是一把好手。”
封野冷哼一声,看向那一页,匆匆扫过后,他慢慢地看向燕思空:“你想……”
“对。”燕思空面无表情地说道,“文宥迟年逾花甲,他的老父已是耄耋(读帽叠)之年,病瘫床榻日久,如今已神志不清,油尽灯枯了,他若故去,文宥迟按律要回乡丁忧三年,三年,足够翻天覆地了。”
封野眯起眼睛:“你要杀了他的老父。”
“怎么,不忍吗?”燕思空面上毫无异色,“一个受尽病痛折磨的垂死之人,就当帮他解脱了吧。”
封野掩卷,沉默不语,脸色有些阴沉。
燕思空看着窗外的月色,淡淡说道:“我幼时读书,圣人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这句话我曾奉若信仰。”他笑了笑,“如今看来,多么可笑,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丰沃富饶的江山是怎么来的?是踩着别人的尸体抢来的。”
封野沉声道:“若皇上夺情呢?”
“不会的,先将文卫西的事捅上去,陛下或许不会追究于他,但他必遭人诟病,声望受损,这时他老父病故,论祖制论律法,他都要回乡丁忧,陛下若挽留,群臣必不会答应。”
封野又道:“颜子廉会同意吗?”
燕思空笑了:“若我认为他不会同意,我便不会跟他商量,我怕他事后猜忌我背着他使手脚,我这个老师,不能忍受他的门生脱离他的掌控。”
封野将那情报扔回给了燕思空:“你打算让佘准去办吗?”
“不能让他知道佘准的存在。”燕思空看向封野,“这件事,要你派人去办。”
封野面目冷硬:“好。”
这时,颜子廉如期而至,他看了看俩人,眼神有一闪而过的古怪,燕思空神色如常。
一番礼数过后,燕思空将事情说了出来。
颜子廉皱起眉,沉思良久,道:“此计可行。”
封野与燕思空对视一眼。
“此计可行。”颜子廉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定可不动声色地除掉文宥迟。”
“此事世子会派人去办,而文卫西一事,就要靠老师了。”
封野垂下眼帘,默认了。
颜子廉深吸一口气:“好。”
燕思空看得出,颜子廉亦良心有愧,但也仅此而已了。
颜子廉走后,燕思空走近封野,轻声道:“我也可以让佘准去办。”
“不必。”封野目光冷傲,“难道我在你心中,会顾念妇人之仁吗?”
“我没这样想。”
封野转向他:“除掉文宥迟,颜阁老就会推举新的兵部尚书,目前合适的人选中,有我爹的人,就算是其他人,也比文宥迟好对付,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大同军费。”
“没错。”燕思空轻抚着封野的脸,“大晟江山不能没有大同防线,大同防线不能没有封家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