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像是个年轻的和尚,想来应是这大永昌寺里的僧人。
张眉寿却半点不曾放松警惕,反而疑窦丛生。
年轻的僧人独自一人出现在几乎无人踏足的后山,且显然已在暗中跟随他们已久,却至此时方才现身,未免透着异样。
她一时未开口,只等着对方说明意图。
棉花也仍是一副防备的姿态。
同是习武之人,他从对方的脚步声便可听出此人身手不凡——且先前他迟迟才发现对方在暗中跟随,却不曾留意到此人是何时接近的……是以,他一时摸不清此人真正深浅。
“女施主。”
年轻的僧人朝着张眉寿双手合十行了佛礼。
张眉寿微微垂首,无声回礼。
僧人声音平缓温和:“师傅命小僧请女施主入寺一叙。”
张眉寿并不刻意隐藏意外之色,当即相询道:“不知尊师是哪位高僧?因何要见我?”
“小僧乃大国师继晓座下弟子。”
张眉寿惊诧不已。
继晓要见她?
上一世,她与继晓私下并无值得一提的交集。
这一世为何会出现此等变数?
张眉寿一时想不出答案来,下意识地便要婉拒。
可那僧人却在她开口前说道:“师傅说,今日在关雎园中偶见女施主一面,便觉出女施主极有佛缘,特请女施主前去一见。”
佛缘?
他不提这二字还好,待一提了,立即叫阿荔整个人都惊恐起来。
须得知道,那些曾被大国师称之为有佛缘的童男童女们……大多都被祭天了!
转瞬又想到曾亲眼目睹醉汉在大国师辇前咬舌自尽的诡异一幕,阿荔更是怕得厉害,壮着胆子往张眉寿身前又挪了几寸,勉强伸出双臂,作出老母鸡护着小鸡崽的姿态来。
“夜已深了,我家姑娘急赶着回家,待归家晚了,是要挨罚的。”阿荔说着,声音里的底气是强撑出来的。
“女施主,请移步吧。”那僧人仿佛没听到阿荔的话一般,径直对张眉寿说道。
这便是“非去不可”了。
棉花微微攥了拳,只等着张眉寿发话便动手。
他才不管什么大国师不大国师。
张眉寿的想法却是与他不同。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继晓要见她一个身份普通的小姑娘,多得是名目和机会。
况且,若摸不透对方的用意,她亦心下难安。
退一万步说,她眼下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她若因此让棉花与面前的僧人动手,且不说显得过分异样,或是胜算几何,单是此事可能带来的后果,便比眼下她面临的处境要糟糕百倍。
她察觉得到阿荔的担忧,可她不是阿荔,她很清楚继晓若有意害她,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放眼大靖,能得继晓单独邀见之人,怕是屈指可数。
“还请引路吧。”
张眉寿开口说道。
僧人闻言念了句佛,转身走在了前面。
张眉寿不远不近地跟着。
“姑娘,咱们真的要去吗?那大国师,当真……”阿荔即便将声音压得极低,却也不敢将“邪门地很”四个字说出口。
她与大多数大靖子民一样,对这位高高在上又神秘莫测的大国师既敬又畏,那种畏惧几乎是深刻到了骨子里的。
人在未知又无法掌控的强大事物面前,历来如此。
况且这位大国师的确有几分本领在。
张眉寿想到了上一世此人的结局。
祝又樘登基后,大肆肃清方士当道之风气,不仅抹除了大国师、佛子等一应虚衔,更立即判处继晓斩首之刑——手段雷霆迅速,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彼时被治罪的还有罪大恶极的宁家,可祝又樘亦是宽容处置,只夺了宁家权势,而并未赶尽杀绝,堪称仁德典范。而唯独对待卖弄方士之术的继晓等人毫不留情,连根拔起。
继晓当年在西菜市口被斩首示众。
可祝又樘去世时隔多年之后,张眉寿却得知继晓尚存人世的消息——据说,他暗中投入了兴献王祝又沅的麾下,后来被兴献王之子、也就是被张眉寿亲手扶上皇帝宝座的祝照所用。
祝照沉迷长生之道,然疑心甚重,不敢放任继晓,是以一直命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陈寅、便是苍鹿暗中看押继晓,将其囚于密牢之内。
故而,这个妖僧的后半生,一直不见天日,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张眉寿一直不解他当初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躲过斩首之刑,且不被人发现的。
那绝不会是普普通通的障眼法。
故而,继晓有几分本领是真。但若说通天之能,显是欺瞒世人的无稽之谈。
见张眉寿没有理会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阿荔心里的不安更甚。
她转脸看向棉花,低声埋怨道:“你能不能将身上的水珠子拧干了……一路上滴滴答答地,听得人心底发毛。”
她原本就怕,再听着这声音,只觉诡异地紧。
棉花甩了甩衣角,皱眉道:“早已半干了——倒是你该擦一擦头上的冷汗才是。”
阿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惊觉自己竟如淋了场大雨一般,头皮全湿透了,汗珠子滚滚而下,吹一风凉飕飕的,方知那‘一路滴滴答答’的源头所在,不由地哑然了半晌。
视线逐渐明亮,昼夜有人赶工的大永昌寺在灯火中显得格外庄严。
僧人引着张眉寿一路来至后殿之中。
继晓便在此处等候。
第122章 改命之人
阿荔和棉花与那年轻的僧人等在外面,张眉寿独自一人进了殿内。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神台上供奉着一尊不知什么神像,因未到开光之日,尚且由明黄的绸布遮盖着。仰面去看只见轮廓高大,不消去想,也可知耗了重金镀造。
鼻间檀香气极淡,尚不足以遮盖金漆新木的气味。
神台旁单独隔开了一方侧间。
张眉寿循着低低的诵经声走近,在侧间外站定。
她看到了在侧间之内的莲花座上静静打坐的白衣僧人。
僧人察觉到了她的到来,徐徐睁开了眼睛。
张眉寿微微错开半寸目光,并不看进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睛里,而后便低下头,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局促与紧张。
继晓眼神微动,却是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小施主从何而来?”他开口,声音如佛之梵音,清彻和雅。
“自后山为贵寺弟子相引而来。”张眉寿答得毫不犹豫。
“贫僧是问小施主从何处来。”继晓再问,语气依旧如始。
张眉寿眼中神色涌动,自报了家门:“小时雍坊,张家。”
然而她十分清楚,继晓既已请她前来相见,断然不会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
所以,他究竟问得是什么?
继晓显然对她的第二个回答仍不满意,微微摇了头,再看向她时,那令人生惧的眼睛里竟多了一抹审视的光芒。
“面由心生,小施主这般早慧,却倒不像是生来如此。”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张眉寿听得心中惊惑之感起伏不定。
此时,她余光中只见原本打坐的僧人已经缓缓起身,离座而下,竟是朝着她走了过来。
张眉寿往后退去数步,正是寻常小姑娘的反应。
继晓在离她仅有三五步远的距离处站定了。
“不知大国师因何要见我?”张眉寿主动问道。
继晓微微笑道:“贫僧倒想问一问小施主因何而来——”
这话古怪至极,若由他人之口说出,张眉寿定会觉得对方脑子不灵光,净说怪话,可换了继晓来说,她却只剩下了疑惑。
“难道不是大国师邀我前来?”她反问道。
继晓却是摇头。
“是也不是。”
正当此时,他却又上前了一步,俯视着张眉寿,缓缓问道:“小施主是否为贫僧的旧识?”
张眉寿闻得此言,心底再也不可遏制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面上却仍平静自若,一派疑惑:“国师之言高深莫测,请恕我悟性不高,难以参透。”
继晓静静看了她片刻之后,终于移开了目光,眼底却仍藏着一抹猜疑之色。
他取下手上悬挂着的一串木鱼石佛珠,递到张眉寿面前。
“贫僧与小施主有缘,这佛珠便赠予小施主。”他语气温和之极:“若哪日小施主偶遇不顺心之事,可携此珠来寻贫僧,定无人可拦。”
这便是正大光明的要向她示好施恩了。
如日中天的堂堂大国师,如何要与她区区小姑娘结此善缘?
张眉寿心底越发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