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略微湿润,太阳在云端露出半张脸。
码头上,卫兵的吆喝声、商贩的叫卖声、船工的号子声,此起彼伏。苏鲁士运河连接帝国南北,雷霆堡有一个巨大的码头,南来北往的商船在此停靠。
塞巴斯蒂安穿着灰色的短袍,腰上插着短剑,行走在码头旁的贩卖区。
“新鲜的蛤蜊!”一个女孩扎着羊角辫,提着一个木桶,清脆的声音响起,吸引不少买家的注意。塞巴斯蒂安凑上前去。
“老爷,这蛤蜊可新鲜了,刚下船呢。”女孩用小刀撬开蛤蜊,娴熟地拿出一小瓶醋,洒在蛤蜊柔软的肉上,递给塞巴斯蒂安,“您可以尝尝。”
塞巴斯蒂安接过蛤蜊,用舌头舔了舔。
“一口吃下去,包管你满意。”女孩盯着塞巴斯蒂安,“老爷没吃过生蛤蜊?”
吃生蛤蜊容易得病,在雷霆堡,贵族和富人都吃煮蛤蜊汤,穷人才没那么多讲究。塞巴斯蒂安皱了皱鼻子,一口吸进蛤蜊肉,柔嫩的肉滑落食道,留下鲜美和醋味。
塞巴斯蒂安点点头,说道:“好吃。多少钱?”
“10枚帝国分币买1斤,价廉物美。”女孩眨眨眼,期待地看着塞巴斯蒂安。
“很便宜。我等下让人来买。”塞巴斯蒂安说道。物价还算平稳,帝国的庆典之后,各种物资的价格都在恢复正常的市场水平。
他才刚转身,就听到女孩在背后小声骂道:“穷鬼,买不起别试吃。”
他转过身想解释自己没带钱,女孩假装没看到他,快步走到码头的另一端去招揽生意。
相塔里的一切都不需要花我自己的钱,我不过是换了件衣服,习惯性地没拿钱袋。我越来越像官僚了。塞巴斯蒂安苦笑着摇头,继续微服私访。
胖胖的仆人波比面色红润,他大步流星地走来,抹了抹嘴,打了个饱嗝,问道:“大人,接下去您想逛哪里?”
“去贫民区,旧城那里。”塞巴斯蒂安不假思索道。
旧城的砖瓦都很旧,有的瓦片已风化,有的砖块之间的泥浆稀疏。塞巴斯蒂安又开始习惯性地找这些建筑上的缺陷。
这些都得修,大工匠只做新城的扩建,远远不够。他突然一愣,瓦尔泽·菲利普恐怕没法当大工匠了。
帝国之大,能工巧匠总会有的。不能让蛀虫爬在顶端,帝国的大厦会崩塌的。他安慰自己。
“大人……”波比拉了拉塞巴斯蒂安的衣袖。
塞巴斯蒂安回过神来,一看,自己和波比被三个人包围了。他们拿着木棍、铁棍、匕,恶狠狠地看着他。
“波比,你身上还有钱吗?”塞巴斯蒂安轻声问道。
“没了。”波比翻了翻口袋。
“该死的,你也忘记拿钱袋了?”
“不是,我吃了2个甜甜圈、1个苹果、1个热狗,花完了。”波比眨巴着眼睛,打了个饱嗝。
塞巴斯蒂安叹了口气,说道:“跑!”
他转身冲向巷口,面前又出现2个人。
一把短剑挥来,塞巴斯蒂安侧身躲了过去。他拔出短剑,招架住短剑的第二次挥击。
“大人!”波比大喊一声,他爬上一个木箱子,捡起木板,挡住铁棍。
斩击、招架、躲闪,塞巴斯蒂安虽然不是剑士,但也修炼过几年剑技,这些动作娴熟。
“跑!”他双手持剑,替波比挡住偷袭的叉子,一脚踢开对方。
“大人!后面!”波比尖叫道。
突然,他感到后脑一阵剧痛,眼冒金星。一个黑色布袋套住了他的头,眼前顿时全黑。
“大人!哦!啊!”波比的惨叫声、摔打声、周围杂物的掉落声,传进他的耳朵里。
“跑!波比!”他的声音闷在布袋里,模模糊糊。他突然被抬了起来,尽管他大喊大叫、又踢又撞,但无济于事。
他先是被押着走,凭感觉他觉得拐了几个弯,然后上了马车。马车轮子出骨碌碌的响声,一路上没人说话。
他们不是普通的流氓、强盗?塞巴斯蒂安仔细聆听,他记得听到了水声、叫卖声、号子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押下马车,又走了一段路,身后的门关上了。当布袋被拿走后,他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看了看四周,愣了。
眼前坐着的人,穿着一身暗绿色轻质棉衣,胸前的翠绿色双塔波纹坠饰与衣服颜色相配,亚麻色的长披散在肩,一脸冷漠。
“是你?”塞巴斯蒂安疑惑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我还没死呢。”那人咬牙切齿道,“但恐怕你当了摄政王,忘记我这个父亲,年迈的雷曼·海因里希。”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绑架了我?”塞巴斯蒂安看了看四周的人,那些袭击他的人,有的胸口露出了锁甲。
“我不这么做,你还能理我?”雷曼伯爵的语气冰冷,“我给你写了信,推荐你的堂弟来相塔谋职,你拒绝了我。我只能亲自来。”
塞巴斯蒂安哼了一声,苦笑着摇头:“于是你不惜把我绑架,威胁我,好让我答应你?绝不!”
“有什么不可以?海因里希家族,是奥兰多行省的名门望族。你的堂弟自幼聪敏,懂得礼数,还有荣誉心。”雷曼伯爵的语气不容争辩,“在雷霆堡,你需要自己的人。”
塞巴斯蒂安哈哈大笑:“绑架我换取一官半职?这就是荣誉心?”
“放肆!你在和谁说话?”雷曼伯爵怒瞪着他,“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我儿子。”
“哦,是吗?你剥夺我的继承权时,你想过我是长子?你拆散我和丽塔时,当我是你的儿子?”塞巴斯蒂安反问道,语气同样毫不客气。
“丽塔是个花匠的女儿,出身低微,配不上你。”雷曼伯爵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这问题二十几年前就盖棺定论了。”
“我只爱她。”塞巴斯蒂安咬咬牙,“这回答二十几年来从未改变。”
“我今天来不是和你讨论这个老掉牙的问题。”雷曼伯爵摸了摸胡子,盯着塞巴斯蒂安,“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塞巴斯蒂安糊涂了,他看了看四周的人,确信刚才是他们袭击了自己。
“放心,他们都是我的人。从你拒绝我信里的要求时,我就担心你,到现在当面详谈,越确信:你不是当摄政王的料。”雷曼伯爵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塞巴斯蒂安的心,“当摄政王,你得够狠,将游戏规则熟记于心,玩转他们。但你不行。”
塞巴斯蒂安从内心里对父亲的定论非常赞同,但他没法承认。他低声说道:“我是皇帝陛下册封的摄政王兼全境守护,兼相。我是合法的。”
“但不是合适的。”雷曼伯爵一语中的。
“我得留在雷霆堡,留在君守城,直到大皇子康复……或二皇子成年。”塞巴斯蒂安摇了摇头。
“听着,我知道先皇陛下对你有知遇之恩。我也感激他能抬爱你。但是,你不合适,你只适合对着图纸画画。”雷曼伯爵眯起眼睛,盯着塞巴斯蒂安胸前的坠饰,“我看着你长大,心知肚明。血脉相连,我知道你有几斤几两。”
塞巴斯蒂安不作声。胸前的坠饰,双塔波纹,是海因里希家族的纹章,小小的坠饰挂在对话的两人胸前。血脉相连。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色、脾气,和他一样。
雷曼伯爵抚摸着胸前的坠饰,说道:“你有荣誉心,儿子,你的荣誉心高过骑士。若非达成你说的两个条件,你不会退出摄政王的位置。但大皇子是个废人,二皇子尚年幼,而你,随时有杀身之祸。”
“我被你绑架,以为被强盗杀了。”塞巴斯蒂安讥讽道,“死在父亲手里,真是意外的惊喜。”
“闭嘴。你的胖仆人看到你被绑架了,回去报告。皇后陛下与御前会议急坏了,装模作样派人搜索一周后,宣布摄政王下落不明或许被杀。然后过不了多久,索罗斯伯爵进驻相塔,担任摄政王兼全境守护、兼任相。”雷曼伯爵的脸上浮出笑容,“而你,我的儿子,从此隐姓埋名,周游帝国,到处写生,自由快活。多好的结局?皆大欢喜。”
塞巴斯蒂安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感到心里寒,质问道:“是不是皇后陛下,或是索罗斯伯爵与你交涉了?你们策划了这一切?”对,皇后陛下哭着喊着要索罗斯伯爵进御前会议。他们威胁了我的父亲。
“我只想告诉你,今天还好是你落在我的手里。这种棋局,索罗斯·格拉芙娴熟得很。他绝不会手软,到时候你就真的死了。”雷曼伯爵没有正面回答,“卸下重担吧,儿子,没必要硬抗着。帝国里能取代你的人,多得很,帝国没了你,照样运转。”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沉默像一湖水,表面上一片平静,底下暗流涌动。
塞巴斯蒂安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的心思,他的压力,全被父亲一语道破。
雷曼伯爵打破沉默,说道:“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答应你……回到家乡,为丽塔的事,向你道歉……”
塞巴斯蒂安的身体瑟瑟抖,他等了这句话,等了二十多年。离开雷霆堡,当个画家,接受父亲的道歉,父子和解。我还有什么要求?离开吧,塞巴斯蒂安,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见塞巴斯蒂安沉默不语,雷曼伯爵站起来:“我就当你同意了。”
雷曼伯爵招了招手:“去收拾下行礼,接塞巴斯蒂安回去。”
一个40多岁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的左耳下方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行了礼,说道:“是,大人。”
当男人与塞巴斯蒂安面对面时,塞巴斯蒂安瞪大了眼睛。
二十多年前,一个阴冷的下午,丽塔哭喊着,跑向塞巴斯蒂安,一支弓箭穿过她的胸口。塞巴斯蒂安怒吼着,转过身,看到一个强盗拿着弓,他一剑砍去,强盗的左耳下方被划开口子,强盗惨叫一声,塞巴斯蒂安踢开他,转身冲向丽塔。
“是你!你杀了丽塔!”塞巴斯蒂安跳了起来,一把揪住男人的衣服,“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强盗!”他突然醒悟过来,从一开始,就没有强盗。
“雷曼·海因里希!”他如同火山爆,拔出侍从的剑,架在父亲的脖子上。
“为了一个低贱的女人,你要当弑亲者?”雷曼伯爵轻蔑地笑道,“摄政王是弑亲者,明天全帝国都知道。”
塞巴斯蒂安狠狠扯下胸前的双塔波纹坠饰,扔在雷曼伯爵的脸上,又将短剑扔在地上。转身离开前,他决定对父亲说最后一句话:
“你的儿子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