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红色染红了原本灰色的地面。阳光透过高窗,将地面分割成一排排格子。结束了一天的皇帝议事厅接见、裁决,结束掉御前会议,塞巴斯蒂安躲进了阁楼里。
近段时间,塞巴斯蒂安喜欢上了阁楼。他在街头微服私访时,看到一只猫趴在高高的阁楼窗户边沿,向他傲慢地打哈欠。他很羡慕那只猫。
从那以后,他一有空,就会爬进相塔的阁楼,享受自己的世界。
有时候他读《帝国贵族及重要家族族谱》,这本书与《纹章学》一样让他昏昏欲睡,但他觉得对治理国家有好处;有时他会选《帝国古生物考证》,沙漠里的蜥蜴、迷雾森林里的大耳猴、大洋里的乌贼王,都让他着迷,勾起了他周游帝国的愿望。
窗外的一抹夕阳,将内城印染成一片通红。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仿佛拿着油画笔,在看不见的画布上涂抹。
他苦笑了下,好久都没碰过画笔。他叹了口气,想起父亲的话。
雷曼伯爵让他假装被绑架,然后隐姓埋名,到时候就能到帝国各地采风。他很愤怒,这与逃兵无异,这等于让他背叛皇帝,这等于叛国。
毫无荣誉。他从心里厌恶父亲的行为,更何况父亲设计杀了他的初恋,一个花匠的纯真女儿。他下意识地去摸胸前的坠饰,才现胸前空空荡荡,家族的双塔波纹坠饰被他扔了。
对,塞巴斯蒂安·海因里希已经死了。
他孤身一人,面对夕阳。黑夜即将到来,他又将在星夜下,点上油灯,孤独地看一本枯燥的书,等睡醒后,去面对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天下的权力在手,他却觉得在坐牢。
他拿出《帝国简史》,这本书快被翻烂了。他始终对书中关于暴君皇帝和弑亲者皇帝的记录耿耿于怀。尤迪特·鲁道夫登基时并不疯,为什么后来疯狂了?彼得·鲁道夫杀了自己的父亲,却面临帝国崩溃的边缘。在整本《帝国简史》里,很多书页被虫蛀了,而关于这两位国王的纸张,则是被翻烂的。前相一定是现了什么。
他正想再读一遍已经滚瓜烂熟的章节,阁楼下响起了脚步声。侍从波比在楼下喊了一声。
他下了阁楼,见到了奥拉夫·克鲁格那张戏谑的笑脸。
“摄政王陛下,听说最近你喜欢上了住阁楼?你终于开窍了,金屋藏娇?”奥拉夫伸长脖子,向通往阁楼的洞口张望,“是哪个千金?还是哪家的头牌?”
“闭嘴,我不像你,总想着女人。”塞巴斯蒂安说话阴沉,“读书,奥拉夫,你该像我一样,多读书,长点知识。”
奥拉夫左手拿一瓶果酒,挥了挥右手,苦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三流画家,我不像你,需要靠读书学习绘画技巧。我是天才,全凭才情歌唱,就足以享誉全国。”
塞巴斯蒂安皱了皱鼻子,瞪着奥拉夫。两人沉默片刻,哈哈大笑,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夜晚彻底降临,凉风吹过窗帘,送来一丝清凉。
塞巴斯蒂安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理解你,奥拉夫,落日行省的总督不好当。复国派,简直是帝国的毒瘤。我明天召开御前会议,让军部调动军队,加强玉华城的守备。”
奥拉夫摇了摇头,他指了指地图:“该加强守备的不是玉华城。金沙城被攻破了,极地人把那里当大本营。戴肯中将撤退到玉华城后,正在整编残余的军队。”
塞巴斯蒂安一愣,他极为愤怒,怒气快要撑破他的肺,他狠狠地砸了下桌子,咒骂着路德维希司令:“他疯了,魔法评议会的舒尔茨被杀,他不告诉我,金沙城被攻破,他也不告诉我,他把我当什么?”
“什么都不是。”奥拉夫的目光冷冷的,语气平静,“他根本不把你当回事。”
塞巴斯蒂安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伊凡娜皇后说得对,我以前背后画着一只老虎,他们才怕我。”
奥拉夫点点头,笑着抿了一口酒:“你一直在狐假虎威。”
“笑什么?奥拉夫?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一个画家、建筑师,本来就不该被选上当相,更别提被托付帝国的未来。”塞巴斯蒂安有点恼怒,换在平时,他不介意奥拉夫的玩笑,但现在,他快被气炸肺了。
“我笑你现在才现,你连聪明的狐狸都不是。”奥拉夫回答道。
奥拉夫的回答让塞巴斯蒂安更加恼怒,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吼道:“连你也嘲笑我,当我傻瓜!”
奥拉夫撇了撇嘴,他耸耸肩:“你让我怎么办?提醒你,人家不是怕你,是怕你背后的皇帝。你受不了,提出辞职,皇帝不肯,一怒之下砍你的头?帝国庆典在即,你敢辞职?”
塞巴斯蒂安被奥拉夫三言两语说得无力反驳。他沉默了好久,坐回椅子上,叹了口气:“奥拉夫,你过来当相。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你帮帮我。我实在快支撑不下去了。”
出乎塞巴斯蒂安的意料,奥拉夫毫不犹豫地摇头了。
“我没法当相。我要是长期在雷霆堡,那些爱慕我的女孩怎么办?”奥拉夫反问道,“你知道我的包容性一向很强,落日行省的女孩、多歌自由贸易城邦的女孩,我向来不挑人种、肤色。我的天,他们成群结队哭喊着,把相塔层层包围?那不是成帝国最大的笑话了?”
“严肃一点!”塞巴斯蒂安没心情开玩笑。
奥拉夫耸耸肩:“你没听懂?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塞巴斯蒂安喝干杯子里的果酒,甜腻的果酒让他的感到舌头酸甜,略带苦涩。
奥拉夫坐到塞巴斯蒂安跟前,压低声音,说道:“小心隔墙有耳。看到在那边窗户的守卫没?他曾多次去过胖子总管那里。还有台阶上那个,他也不是你的人。”
塞巴斯蒂安一惊,他一直提防那些重臣,却没想到身边的守卫都是别人的爪牙。
“那你更该过来,我需要自己的人。”塞巴斯蒂安压低声音道。
奥拉夫晃了晃酒杯:“不。你没听懂我刚才说的。”
“那些女孩舍不得你,会围攻相塔。别自恋了。”塞巴斯蒂安苦笑道,“严肃一点。”他突然一愣,他说出了“围攻”这个词。
奥拉夫点点头:“如果你和我都在雷霆堡,敌人的目标就非常明确,我们会死得很惨。落日行省的局势够复杂的了,一年死两个总督。你想派谁去当第三个?谁都会拒绝去,你给自己又出了一道难题。”
塞巴斯蒂安关上窗户,示意奥拉夫继续说。
“与所有的重臣相比,你没有封地、没有爵位、没有城堡、没有自己的军队。”奥拉夫分析道,“你只有皇帝的一张遗书,一把人人垂涎的椅子。”
塞巴斯蒂安给奥拉夫添上一杯酒。
“我在落日行省,下决心招收遗民中的人才,为帝国服务。你知道为什么?”奥拉夫自问自答,“表面上是帮戴肯中将稳固后方,其实也是为你经营地盘。一旦有风吹草动,你还有退路。”
“遗民们不会那么轻易帮我。他们最希望的就是帝国陷入纷争。复国派等着这一刻。”塞巴斯蒂安对这一点很清楚。
“不,关键在于利益。我给出一些价码,罗德斯人与遗民们利益互惠。”奥拉夫眯起眼睛,盯着地图,“这是一石二鸟:已经尝到甜头的人,肯定不愿意复国派搞破坏,他们会自维护帝国的统治。等于我分化了他们,从法理上、利益上,削弱复国派。”
“那还有一鸟呢?”塞巴斯蒂安疑惑道,他抓起盘子里的桃子,咬开之后,汁水流了出来。
“如果帝国生纷争,你我退守落日行省,那里有帝国庞大的港湾和众多的码头,我们可以建立海军。遗民们只有落日行省可以保卫,他们会抵挡敌人。”
奥拉夫指了指地图上落日行省的下方:“卡介伦·杨的空缺,你得给自己人。你本来就是奥兰多行省的人……”
“不,我不会去求他。”塞巴斯蒂安知道奥拉夫想说的人的名字,“绝不。”
“别意气用事,别像个孩子。”奥拉夫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求他。想都别想。”塞巴斯蒂安斩钉截铁地说,“你就当海因里希家族死了。”
奥拉夫一愣,玩弄着手里的葡萄,耸耸肩:“黄金家族对奥古斯特皇帝不满,但不等于对你不满。奥兰多行省有一部分人都是旭日帝国的遗民,血缘上讲,他们不会放任落日行省不管。这意味着,一旦帝国陷入纷争,有两个行省可以为你效劳。”
“为我?我只效劳于罗德斯家族,皇室。”塞巴斯蒂安阴沉着脸,“你最好闭嘴,奥拉夫,你在唆使我叛国。”
“不,我在提醒你以防万一。”奥拉夫摇摇头,“在你退下摄政王位置,将权力交接给皇子前,你要熬过漫长的时间。记得暴君死后的帝国内乱吗?河安地区的瓦格纳家族、贝尔克家族抵挡了奥兰多行省的领主联军。你也应该培植这样的势力。”
塞巴斯蒂安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防止内乱?”
“以防万一,伙计。你模仿我起了公开竞选御前会议,我敢打赌,现在很多人正挤破头,打听测试题目和考官。”奥拉夫点点头,我劝你走走形式,趁机安排自己的人进去。”
“不,这不公平,也不荣誉。”塞巴斯蒂安坚决摇头,“如果是那样,我不如直接选人。”
“别逗了,直接选人,你难以摆平各个势力。公开竞选,正好走个形式。”奥拉夫站起身来告辞,“我不便久留。考虑下我的意见,这是政治,为了帝国的稳定和平,荣誉这件破衣服,不要也罢。”
塞巴斯蒂安挥了挥手:“不,我要给未来的皇帝留下真正的人才,强力的御前会议。你走吧,奥拉夫,关于荣誉……我想你从妓院里永远学不会。”
看着奥拉夫气呼呼地离开,塞巴斯蒂安感到心里隐隐作痛。
他想透透气,推开窗户,对面窗台上的守卫正看着他。他向守卫挤出笑容,道了一声晚安。